幽隐不但没有退后,反而向着铁颜和铁叶逼上了一步。铁颜咬了咬牙,猛地一跺脚定住了,铁叶却小小地退了一步。他的呼吸急迫起来,脸也不由自主地红了。这时关乎到青阳部声誉的关头,他知道自己该像哥哥那样绝不退缩,他素来也自负手里的刀,并不在意在这里就和幽隐翻脸。可是幽隐逼近的一刻,他却感到一股难以克制的战栗,像是一种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像是带着一股霉味,令他想要呕吐。
下唐少年们的胆子也大了起来,跟在幽隐后面也进了一步,个个高昂着头。
“幽隐!”息衍厉声低喝。
吕归尘的双手分别抓住了铁颜和铁叶握刀的手,生怕他们真的把刀抽出来。他咳嗽了一声,“我什么都没学过,都不懂的,大家别听我的话。刚才的话是我瞎说,不算数。我身体不好,不能上阵,我认输。”
“幽隐,你欺负一个生病的家伙,不丢脸么?”冷冷的声音从人群外面传来。
所有人都向着那个方向看去,远远的在旗楼的一角,掌旗的少年独自站在那儿,拄着沉重的战枪。他转过身来,眸子漆黑,带点挑衅的目光从吕归尘脸上扫过,转而盯死了幽隐。
吕归尘愣了一下,喃喃地说:“姬野?”
“姬野!”息衍皱眉。
两个少年却不肯退开。黑瞳对着那对深深的恶狼一样的眼睛,幽隐的脸扭曲了一下,缓缓地踏上一步,姬野没动,安静得像是块石头,两个人的目光始终没有错开。
“你不病,你代他试试看啊,别怕打折了骨头。”幽隐眼角跳了跳。
“行!你不是等着阵上杀我么?我给你个机会!”
“小妾生的杂种!”
姬野没有回应,脸上的筋抽动了一下。
“好!”铁叶忍不住喊了起来,姬野的枪术他是信服的,姬野能顶住幽隐他也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事。
“闭嘴!”铁颜拉了他一把。他比弟弟缜密,冲动过去,觉得眼下的场面乱了,不好收拾。青阳和下唐已经是盟友了,若是真的操演起来,谁输谁赢都是难堪。
“将军,将军快令他们罢手吧,”方山有些慌了,“这事让国主知道,将军没有麻烦,可怜了我们这些服侍主子的人。小小一点口角,将军一句话就算了。”
息衍的神色却舒缓下来,摸了摸下巴,“其实让他们试试,倒也是有趣的事情……”
“将军可不能儿戏啊!”方山大惊。
“我怎么会儿戏?”息衍只是笑,“我的这个青缨卫跟了我那么久,第一次在人群面前说话,又说得那么咬牙切齿,想必两个人早有仇怨。男人丈夫堂堂立于天下,有仇怨就要解决,这个哪里是儿戏呢?”
“姬野!幽隐!”他走到两个人中间,“就按照你们说的,我给你们各一百名战士,给姬野都是骑兵,对幽隐五十名锋甲阵步卒、五十名弓箭手。武器只能用长杆,弓箭去锋镝,有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幽隐冷笑,“不过用长杆也难保不受伤,到时候不要有人后悔为人出头。”
姬野扯开了自己的领子,露出胸口大块的淤青,“你见没见过我后悔?”
他看了看幽隐背后伸长脑袋的少年,“雷云正柯,你的脸还在肿啊?”
雷云正柯手微微抖着直指姬野,“好!我们就下去较量,我充锋甲阵的步卒!”
“我也充锋甲阵的步卒!”
“我也请战!”
少年们的情绪被点燃了,争先恐后地站了出来。姬野面前多了一列人墙,半圆地封住了吕归尘他们的视线。他握住长枪的手不由得缓缓扣紧,扫视着那些明明白白带着敌意脸。
“我……”铁叶忍不住了,也想站出去。
他觉得有人狠狠地捏了捏他的肘弯,痛得一咧嘴就没有说完,转头看,是石头一样的哥哥铁颜。
“我就是想……”铁叶还不死心,他想这个本来是蛮族汉子的事情,不知怎么却变成了这个东陆少年的事。
铁颜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他默默地踏前一步,“既然是东陆锋甲阵对我们蛮族的骑兵,那么就用真正的蛮族骑兵。我们正好有一百个蛮族武士!”
铁叶猛地振作起来,大踏步地上去和他并肩而立,“也算上我!”
“当然算上你!”铁颜看也不看弟弟,“我们只有一百个人,算上你,但是我们一百个人什么都不怕。”
他拉着弟弟挤开人群,站过去和姬野站在一起,“这样我们有一百零一个人!”
没有人再说话,随着息衍猛一挥手,少年们一齐奔下了旗楼。
两个二十五人的小型锋甲阵方阵静静地矗立在校场正中,五十名步弓手半蹲在阵后,列成直线。两个方阵正中立着纯白的战马,幽隐坐在马上,面甲遮住了半个面孔,手中高高举起金色菊花的大旗。
蛮族的烈马在校场另一侧刨着蹄子,骑兵们用力约束着战马,手中提了练习的木刀。他们没有列阵,简单地排成一道直线,中央的铁颜高举着白色的豹云大旗,铁叶兴奋地拉着他刚上了油的角弓,只有姬野穿的是安静的。蛮族骑兵们还是习惯于他们的翻毛革甲,只有姬野穿的是禁军的黑色犀牛皮铠。
“一个打出了金色菊的大旗,一个打的是豹云旗,看来两边心里都有怒气啊。方都尉,我们不如赌一场,看哪边赢?”息衍吊着烟杆,手里翻转着一枚金铢。
“哎哟,将军!”方山哭丧着脸,“这无论那边赢,又有小的什么好处?一边是金帐国的贵客,一边是国主宠信的游击将军,找起麻烦来一个比一个都狠,早知道这个差事不是什么好差事,还不如在禁军里吃天天操练的苦头。”
息衍只是笑,“反正苦中作乐,赌赌也是个乐子。”
“唉!”方山摇头,“论起行军布阵,下唐哪个敢在将军面前放肆?将军说谁赢就是谁赢,又有什么可赌的?”
息衍沉默了一会儿,唇边流露出一丝笑意,“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赌起来才有趣。”
“将军也不知道?”方山有些惊讶。
“谁会知道?”息衍将金铢高高抛起在半空中,在西斜的落日下它牵引着一道金色的光线,息衍懒洋洋地,“不过为了‘小妾生的杂种’这句话,会杀人的可不只一个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追着那枚金铢,金铢落在土里,腾起一片小小的灰尘。
整整一百零一匹战马同时人立起来长嘶,石头一样安静的铁颜猛地单手高举豹云大旗,放声地咆哮起来。他的马蹄落下,姬野的战马已经冲出了一个马身的距离,烟尘在马蹄下翻滚,所有的蛮族骑兵跟在姬野的战马后发起了冲击。
“蛮族骑兵,确是精锐!”息衍赞叹。
黑衣的锋甲阵步兵还是静如止水,面对着骑兵的全力冲锋,只有阵后的五十名步兵开始缓步向着前方推进,他们手中虚虚地引着弓,箭矢已经去了锋镝。幽隐手中是没有枪头的桐木长杆,斜挑起来,纹丝不动地指向前方。
骑兵转眼已经扑到距离锋甲阵五十步的距离上,锋甲阵依然没有动静。
“冲过去!”铁颜再次咆哮着高举战旗。
蛮族神骏的力量此时才真正爆发出来,在常人看去已经冲到了极速的战马再次发力,率先的骑兵们平持着同样的桐木长杆,向着锋甲阵的步卒挑刺。
“放箭!”铁叶已经手痒得难以忍耐了。
数十名骑兵跟着他一齐放箭。无愧于蛮族英武善射的名声,那些无头的羽箭从上方掠过巨型的黑盾,射中了锋甲阵中央的步卒,箭虽然在皮甲上弹开了,但是步卒们纷纷倒下。铁叶的箭却是走的不同的路,他拉满弓的力道极强,箭走的路线笔直,从巨盾的缝隙中射了进去,命中了盾牌手的肩膀。
盾牌手放下黑盾,闪在了一边。铁颜忽然看清了黑盾后面的步卒,他忽地意识到不对,想要拉住战马,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幽隐的长杆全力挥落。
整个锋甲阵忽地散开了,连带后面的步弓手们也都抛弃了长弓,加入到新的阵形中来。没有一个战士是持投枪、短斧或者盾牌的,一瞬间所有人手中都换成了两丈的长杆,近百根长杆劈面砸来的时候,连铁颜也无法闪避。幽隐真的在瞬间把阵形换成了双锋鱼鳞阵,步卒一层一层地交错起来,五人一组互为攻守,借着长兵器的优势,成了骑兵无法突破的屏障。
铁颜亲眼看见,才知道为什么当年的铁浮屠骑兵也会在东陆的阵形下被阻挡。不可预测的变化是它致胜的关键。他放掉的手里的木刀,双臂格挡,硬架住了长杆。桐木的长杆原本脆弱,立刻折断。可是套了铁护臂的双手还是被震得酸痛,疼痛让他的脑子分外清晰。幽隐用最简单的长兵器对抗骑兵,蛮族骑兵已经陷入了完全没有防备的近战。
多数蛮族武士没有铁颜那样的果断。当他们试图用长杆去格挡的时候,更多的长杆却从下面捅向了马腿。蛮族神骏们痛嘶着直立起来,把骑兵抛下马背。到底的战马组成了一道屏障,后面的人只能强行从旁边绕过,担心践踏到自己的同伴。如同幽隐所说的那样,他们的冲锋被拉开了,落地的几十名蛮族骑兵立刻被蜂拥而上的下唐步兵包围了,不知道多少长杆劈头盖脸地打下来,蛮族武士们抽出腰间的木刀背靠着背格挡四面八方落下的长杆,下唐步卒们踢起了地下的尘土,一人高的烟尘里,蛮族武士们根本看不清周围的情形,只能胡乱地挥舞木刀。
铁叶刚刚卸开了一根从头顶劈落的木杆,另外一根从肋下捅了过来,凶狠而有力。他觉得半个身子都麻痹了,那股剧痛不亚于被真正的枪锋刺中。他转头去看自己周围的同伴,都已经带了伤,哥哥铁颜仗着身上是锻铁的骑兵甲,拦在受伤倒地的同伴面前,四五根长杆同时刺中了他,捅得铁颜半弓下腰去,铁甲的鳞片倒翻起来。
“我们上当了!”铁叶几步冲过去帮着哥哥格开长杆。
“都站起来!”铁颜大吼,“我们还没输!”
他知道凭借手中的木刀,想要突破这个包围是徒劳的,不需要多久,带伤的蛮族武士就会被挤压在一起,再也施展不开,只能任着那些长杆凶狠地砸落在身上。但是一个念头撑起了他的斗志,铁颜对自己说:“那个人越过去了!”
冲在最前的人里,只有姬野越了过去。落地的瞬间,铁颜看见了姬野在马背上不可思议的动作,他旋转手中的长杆把刺向自己的几根长杆都绞在了一起,而后全部夹在腋下。借着战马的力量,被他夹住长杆的下唐步卒全部武器脱手,姬野双手把夺下的长杆投掷了出去,近距离的投掷,这些长杆好像床弩射出的铁翎箭一样沉雄有力,被它击中的步卒立刻倒地,失去了战斗力。
那匹黑色的战马像是一颗利齿,插进了下唐的步兵阵,之后立刻消失在铁颜的视野里。确实是吕归尘所说的战术,直冲中阵,只不过真正冲破中阵的只有一个人。
“毕竟……毕竟是将军的学生,真是神勇!”方山也不能不赞叹。
他是被姬野冲锋的气势震撼了,最快的马速和毫无保留的进攻气势是姬野得以冲破人群的关键。当他的战马越过了最先的步卒阵线,剩下的步卒想要回头追这匹快马已经来不及,他的长杆笔直地刺向发令的幽隐。幽隐不能以静止应对他的攻势,也不得不立刻带马奔驰起来,两匹战马完全从混战中脱开了,兜着巨大的圈子奔跑起来。
“这个不是我教他的。”息衍紧紧地盯着远处两个人的交战。
姬野能够清楚地感觉到长杆就在自己背心后不到一尺的地方闪动。他微微侧头看背后,看见落马的蛮族武士们被围在烟尘里痛殴。
心里忽地抽紧,直觉让他及时地侧身,长杆擦着他后心的皮甲掠过,似乎是磨伤了他的皮肤,火辣辣地痛着。这记枪刺的力量他太熟悉了,禁军里只有幽隐有这样的手劲,他也不敢回头,幽隐的战马是国主赐给的狮子马,纯血的蛮族神骏,姬野只能鞭策战马全力奔驰。背后的马蹄声忽然加速,姬野不由自主地低头,长杆扫着他的头发在上方掠过。此时他才明白老师所教授的一切,这些野兽般的直觉反应都来自和翼天瞻重复的试手,同一个动作同一种枪击,两人无不重复过百遍。
狮子马在这个瞬间已经越过姬野的黑马半个马身,幽隐半转身子,长杆劈头砸下。几乎在他出手的同时,他已经感觉到袭向胸口的劲风。
“好!”他吼叫着半转身体,手上的劈斩丝毫没有停止。
长杆带着撕裂的声音准确有力地砸在姬野的肩膀上,姬野痛得张大了嘴,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他的枪刺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长杆的头部顶住了幽隐的护心铁镜,微微一顿,从幽隐的肋下穿出。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夹住了对方的长杆,同时抽回自己的武器。
两匹马并行着奔跑,两个人的力量不相上下,死死地僵持。
“你!”幽隐的喘息声越来越重,胸膛不住地起伏。
“你输了!”姬野大喊。他知道这个对手的身体支持不了多久,幽隐在东宫的武士中一直是最强的,却不耐久,只是他的力量太猛,和他试手往往一回合就分出了胜负,根本等不到他体力衰退的时候。
“你去死吧!”幽隐脸上忽地流露出一丝狰狞。
眼前有铁光闪动,姬野猛地低头,看见了幽隐铁靴上的双铁齿。幽隐甩脱了马鞍,狠狠地一脚踢向姬野的小腿,姬野侧腿闪开,锋利的铁齿刺进了黑马的腹部。奔驰中的黑马长嘶着发狂起来,它一加速,陷在马腹里的铁齿横划出去,留下了又深又长的伤口,再次插进了马腿中。
黑马痛苦地长嘶着,四腿发软,失去了平衡,倒在尘埃中。姬野在瞬间从马鞍上跳起来,整个人横滚出一丈,才卸去了冲劲。
远处旗楼上的息衍猛拍栏杆,对着旗楼下喊:“快牵我的马!”
吕归尘却只能扳着栏杆,看见手持双杆的幽隐缓缓地带马逼近了姬野,姬野半跪在那里仰头看着幽隐。最后的安静中也隐藏着最凶猛的攻势,吕归尘明白这个道理,狼群扑向取水的鹿群前,双方往往是安静地彼此眺望。他已经忘了周围的一切,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把硬木的栏杆抓得格格作响。
“我跟你说过,在东宫活不过半年!”幽隐的喘息中带着笑,“狗崽子,现在后悔迟了!”
狮子马高高地抬起双腿,对着姬野的头顶踏了下去,碗口大的马蹄带着熟铁的蹄铁,一踏之下可以把恶狼的头骨都踏碎。
“混蛋!”息衍知道自己已经迟了。
一个声音忽然横贯了整个校场。
它像是远空的轰雷,袭来的时候所有人都难以辨认那是什么声音。吕归尘打了一个哆嗦,他从那个声音里听到了来自莽莽草原的风,仿佛一个巨人在大地深处的呼吸。
所有的战马在同一瞬间惊慌失措,狮子马不顾幽隐的驾驭,铁蹄在姬野身前一尺的地方掠过,全身酸软一样半跪在地上。幽隐连续踢了几次它的肚子,都不能让它重新站起来。奔驰中的蛮族武士们也失去了控制,他们从小就是生长在马背上的,可是这时却不能约束自己的战马,所有的战马都像是被惊吓了。它们高高竖着耳朵,不顾主人的命令在原地兜着小圈子,打着低低的响鼻。
“这是……”吕归尘愣住。
“是我们那匹龙血马!”铁叶醒悟过来,“是那匹仔公马,它睡醒了!”
确实是马嘶声,吕归尘也明白过来,可是他生长都在草原,却没有听过这样的马嘶,低沉中带着一股枭狂,根本就是狮子般的吼叫。
“是金帐国进献的龙血马啊,”大柳营的军士看出息衍的疑惑,上来解释,“本来是说和本地母马配种的,不过这匹马性子太过狂燥,母马也不敢靠近。它每天下午睡醒就会长嘶,周围的马都吓得乱蹦乱跳,虽说是马,不过说是条毒龙也不为过了。”
“是马王吧?”息衍低低地自语。
他从架上取了一杆墨旗,用力掷下旗楼,大柳营的军校也同时敲响了铜锣。这是终止操演的命令,缠斗中的武士们只能分开,蛮族武士们迅速地从包围里撤了出去,下唐步卒也收队等候在原地。
幽隐握着双杆迟疑着。他扭头,看见远处已经从包围中解脱出来的铁叶拔出了胸前的匕首,把没有箭镞的羽箭前端斜削一节,搭箭开弓,直指他的方向。他知道这个蛮族少年的弓箭之术,即便他身穿铁甲可以不怕没有铁镞的箭,但是铁叶是可以做到想取左眼不伤右眼的神箭手,幽隐也绝对相信,只要自己动手,铁叶的箭会比他更快。
他恨恨地抛下双杆,驰回了本阵。
箭楼上,息衍舒了一口气,对着吕归尘微笑:“这一阵,看来是骑兵败了。”
“其实胜负倒是无所谓,”吕归尘也安心了,“大家都没有事就好。”
“其实世子说起的时候,我有个疑惑,龙格真煌和世子的堂叔九王吕豹隐殿下的决战,其实是龙格真煌战败身死,为什么世子还会想到用龙格的战术呢?”
吕归尘犹豫了一下,“其实我叔叔和表哥的一战,最后我表哥带着一百名骑兵冲杀叔叔的中阵,一直冲杀到距离我叔叔只有五十步的地方,才中箭落马。我想骑兵最重要的就是快,其实如果表哥再多五十个人,马再快一些……也许就不同了。”
息衍沉吟了一下,“看来世子和龙格真煌的情分真的很深啊。”
他望向场中,少年们忙着收队,只有姬野站在那里,默默地望着龙血马嘶鸣的方向,像是呆了。
十一
花澜苑的水池在下午的暑热里透着凉意,荷花已经快要开败了,粼粼的波光闪在倒垂的枯荷里。姬野把腿伸开,靠在石桥下的荫凉里,剥着手里的莲蓬,剔去莲心咬着清香的莲子,惬意地翻开手里的书。他已经习惯了东宫的日子。在城郊诺大的一片园子,除了祖陵和煜少主、尘少主住的地方,其他地方都显得荒僻。又只有一些禁军的世家少年负责执守,开开小差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忽然他觉得一个影子投在他的头顶。仰头看去,是桥上的孩子对他挥着手臂,虽然是夏天,他的手腕上还是缠着白豹子的皮毛。
“阿苏勒?”姬野没有想到在这里也能遇见这个蛮族少主。
“我……我是过清馨舫去库里找几本书看的。”吕归尘解释着。他的脸不由得红了起来,心里打着小鼓。
其实他在园子里转了很久才找到姬野的,午后,侍奉他的两个使女又去跟着百里煜一起逗猫,仅仅一墙之隔的地方人声喧闹,他只能对着高大的宫墙。于是他又想到了这个东宫里惟一的朋友,他不知道自己和姬野是不是朋友,黑瞳的东陆少年身上有股蛮族世子也不如的傲气,每次吕归尘和他说话,姬野的回答都有些懒洋洋。
“姬野,最近幽游击还找你的麻烦么?”吕归尘下桥走到姬野面前。
“不常见他,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将军上次发怒,他也许怕了吧?不过老实说没有架可打,也挺无聊的,”姬野撇了撇嘴,眼睛只盯着书,“没了幽隐,方起召、彭连云他们只敢瞎嚷嚷。”
“姬野你在看什么书?”
姬野把书皮亮了出来,书封摸挲得有些起毛了,题着《惊龙全传》的名字。
“这是什么书?”
“这本你都没看过?”姬野摇头,“我都看第五遍了,可是少有的好书,比《四州长战录》有意思多了。”
“讲什么的?”
“是蔷薇皇帝的故事,这本从蔷薇皇帝在天启从军开始说起,一直到他登基,是最精彩的一段,后面的就闷了,分封啊同税啊和宛州商会订约啊,我都懒得看。你那本呢?”
吕归尘赧然地翻过自己手中的书,书名是路夫子隽秀的笔迹——《政典》。姬野拿过去,疾风吹纸似的翻了翻,抬头露出疑惑不解的目光。
“没什么意思的书,”吕归尘越发不好意思起来,“路夫子留的功课,今晚上又要考‘田陌篇’,我再去库里找两本集解,抓紧时间读读,免得到时候答不上来又挨白眼。”
“这‘田陌篇’是说什么的?”
“是说如何丈量土地,交给乡里经营,如何收取税赋,丰年多少灾年多少,多少岁以上的老人可以免税赋,还有历朝的田赋。”
姬野点点头,“原来是本种地的书。”
两个人再也无话了。姬野还是认真地翻着他的《惊龙全传》,吕归尘想姬野大概并没什么时间答理自己,他想应该识相地离开才好。他站在那里,犹豫着想跟姬野道别,却被书挡住了姬野的脸。
“你不是要去找书么?”姬野的目光从书上面转了过来,看见吕归尘正看着他的书。
“你喜欢看?”姬野有点明白了,他慷慨大度地把旁边搁着的几本都递给了吕归尘,“那你拿回去看吧,前面几本我都看过了。可别弄丢了,我还要拿去书坊里还的。”
“田赋者,因时因地而变,富者四取其一,贫者七取其一,灾年歉收,田地所出不过其半,则可甄免赋税。开荒五年无赋,山田以其耕作艰难,不取赋税,但须缴纳乡里公粮。公粮者,鳏寡孤独赈济之用,官出其四乡出其六,使皆有所养。”
百里煜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清越激扬。路夫子紧锁的眉头渐渐松动,最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煜少主在‘田陌篇’上,看来是真的下了工夫,令人欣慰啊,”路夫子微微眯着眼睛,梳理胡须,忽地又一瞪眼,“只是俩枫园的仆役又呈上了少主闲暇时候作的词曲,读来真是令人寒心!尽是些荒yín 之作,靡靡之音,又有什么《东宫名玉集》,品评女子的容貌,把这些世家名门的女子尽当作了青楼娼馆的贱妇!”
百里煜不敢争辩,只能嘴里低低地嘟哝。
“少主是我们天朝诸侯的储君啊!该学的是帝王之道,胸怀河山之远,哪里容得下花粉脂玉的闲情?这些女子被甄选进宫,是侍侯少主读书起居,容貌算得了什么?温婉懿良才是关键!”路夫子说得咬牙切齿,气喘吁吁,“这样久而久之,何面去见百里家世代的祖先啊?”
大殿里一片寂静,百里煜头也不敢抬,知道一抬头就会撞上老师悲愤的一对老眼。
一个低低的笑声忽地打破了路夫子的庄严肃穆。
夫子猛地扭头,瞪得牛眼一样恶狠狠地看着背后的吕归尘。吕归尘这才惊醒过来,急忙把视线从桌上挪开,恭恭敬敬地看着路夫子。
“尘少主为何发笑啊?”路夫子端正架子,声音从容悠长,缓步地踱了过来,眼睛微微下斜落在吕归尘的桌面上。
“这是什么?”他脸色忽地变了,一把抓起吕归尘面前的书。
吕归尘不解地看着路夫子,看他抖得仿佛发了羊角风,花白稀疏的胡子无风自动。
“这是贵国的大英雄蔷薇皇帝的传记,”吕归尘低头下去,“我今天刚刚拿到,真是好书,一时读得不忍放手,就带来了,夫子恕罪。”
“这这这……这哪里是我们大胤的历史,这不过是市井下三滥的演义!”路夫子的悲呼直震得大殿的门窗都在响,“蛮夷!蛮夷啊!”
“夫子不要,那是我问朋友借的……”
路夫子离去时候摔的门还在震颤着,百里煜上来握着吕归尘的手,“今天可是多亏你了。”
他满脸喜气地跑了出去,只剩下吕归尘独自坐在那里,仰望着娓娓飘落的碎纸。
姬野抱着长枪,沿着宫墙小步地溜达。他今夜负责巡逻俩枫园一侧,他比较喜欢巡逻,至少不必木头一样地站在宫门口。他抬起头,忽然看见宫墙上的人。
“喂!”
吕归尘吓了一跳,低头看见姬野悄无声息地从木梯下面爬了上来。
“少主这么深夜不睡么?在这里看什么?”姬野挤了上来和吕归尘并肩站在梯子顶。
吕归尘住的归鸿馆和百里煜的俩枫园只是隔墙,登上梯子就能看见对面的情景,一棵榆树正好遮住了他们,谁也看不见他们。仅仅一墙之隔,俩枫园深夜还在院子里点着红纱的宫灯,仆妇们围成一圈。
“我摸摸……是小苏。”蒙着眼睛的百里煜捞住了一只裙角,他抓住裙角扑上去抱了一把,却扑空了。
“猜错了,猜错了!”女孩子们咯咯地轻笑着,拍着手掌。
“可别骗我,刚才那条裙子我记得的,分明是小苏裙子外面罩的影纱!”百里煜还在左闪右闪,循着女孩们的声音扑来扑去,却都扑空了。
“不对!不对!”女孩们笑得更大声了。
百里煜不动了,左右转着脑袋。他不动,女孩们也不说话,捂着嘴巴轻轻地挪动。她们脚下都是软底的素绢小鞋,落地没有丝毫声音。百里煜听不见,只能不动,女孩们互相推搡起来,纷纷把身边的同伴往百里煜的怀里推。她们身子轻灵,忍着笑,又轻轻地跑回来去报复女伴。最后这场游戏终于变成了女孩们互相挠痒,可是大家偏都忍着不肯出声,像是出声就输了一样。
“他们到底在玩什么?”姬野看得无聊起来,一手托着下巴问吕归尘。
“我也不是很清楚,”吕归尘摇摇头,“就是被抓到就输了吧?”
“只要扫腿一绊,”姬野点点头,肯定地说,“一定能抓住三四个!”
一个女孩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百里煜抓住了机会,上去一把抱住,在她身上摸索着。
“是小苏,是小苏!”他大声说,“这影纱肯定是小苏裙子外面的。”
“我在这里呢!殿下没有抓住我!”一个脸蛋圆圆的女孩在百里煜身后喊,似乎她才是那个叫小苏的。
“再猜一次,再猜一次,猜不中就不给亲了!”女孩们又喧闹起来。
百里煜犹豫起来,他凑过去在女孩脖子根轻轻地嗅着,女孩被他嗅得发痒,脸涨得通红,几乎要忍不住笑出来,却又使劲地憋住。
“不准笑,不准笑,”女伴们还是闹,“不准故意输。”
“还有故意输的?”姬野觉得越发的无聊,就想下去了。
“我知道了!”百里煜大声喊了起来,“是柳瑜儿,是柳瑜儿!柳瑜儿和小苏换了裙子,可是香味不会变,这是柳瑜儿身上的味道!”
他一把摘去头上的蒙布,还是抱着怀里的女孩儿不放,“柳瑜儿你输了,你输了!”
“殿下猜中了,轮到柳瑜儿了!”女孩们一齐笑了起来,只有柳瑜儿的脸上越来越红,像是要滴出血来。
百里煜毫不客气地凑过去,轻轻地咬了咬柳瑜儿精致的鼻尖,然后嘴唇贴在她的脸蛋上。柳瑜儿像是要推开他,又像是失去了平衡,一个后仰,带着百里煜一起倒在地上。周围那些咯咯的笑声更加地闹腾了,百里煜还是环抱着柳瑜儿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轻轻咬着她的耳朵。柳瑜儿的裙子翻了起来,下面却没有长裤,在宫灯的光里,她的双腿修长细致,仿佛是粉雕的。
“殿下……殿下……”婆子们似乎要去拉,却只是跟在旁边做做样子,柳瑜儿绯红着脸色,轻轻地哼了一声。
姬野扭头看着同伴,只觉得脖子后一根筋一直麻到头顶去。两个人缩头缩脑地爬下梯子,并肩坐在宫墙下,吕归尘摸了摸额头,竟然满是汗,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怪不得你爬得那么高……”姬野死死地盯着他。
“我不是!我……”吕归尘结结巴巴的,“我只是实在没有什么事可做。本来那个柳瑜儿和小苏是在归鸿馆的,她们也跑过去了,这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只是想看看他们在干什么。”
“原来是你的使女被煜少主抢过去了,不过,这样的你也看得上?”姬野从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声。
“我……我……我不是……”吕归尘不知道怎样解释。他的脸红得发紫,像一只还没熟透的茄子,只好深深地低头下去。
“能不能出宫?”姬野拉他的袖子,“明天晚上带你出去看新鲜。”
“新鲜?”吕归尘抬起头,诧异地看着他的朋友。
姬野脸上满是得意之情。
十二
“生年总有尽时,英雄莫死床榻;
借雨磨得铁剑,长鞭跨马称王。”
台上的先生把手里的云板一扣,清声满堂。
“今日翻来说蔷薇帝,又是英雄长醉篇。各位听客少歇,待我润喉,稍后尽我绵力,说这一曲阳关血战。伏尸十万,霸王定国,玉女惜别。”先生说完了这一句,又掀起帘子回了幕后。
吕归尘被姬野拉着,一步踏进这个喧闹的所在,正是一片欢声震得屋顶都颤的时候。放眼无处不是人,空气闷热,还带着微微的汗味,他左顾右盼,张大了嘴,只觉得是踏进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喂,快去给我们找个位子,我们还要一壶茶和一碟豆干,”姬野在腰间摸了摸,“再加一碟子胡豆。”
“哟哟,是禁军的小军爷啊,”伙计堆着笑脸打哈哈,“里面实在是没有座位了,这一阵子的戏是《蔷薇百战录》,请的是有名的先生,唱曲的绝顶的亮嗓子,前几场人都满棚了,差点把我们楼板也给挤破。今天说到‘阳关一战’,客人都是结伴来听的。说实在的,我们做伙计的还想听这一场呢,也都捞不着座。要不然,两位小军爷先在场边凑个热闹听着,我在里面找找,一旦有了位子,立刻出来引座。”
姬野扫视了一圈,也只能点了点头,拉着吕归尘往前挤了挤。两个孩子被周围一同站着听书的成年人挤在中间,姬野用力推了推,才好吕归尘腾出了一片地方。
“这是什么?”吕归尘觉得无比的新鲜,紧张地贴在姬野身边垫脚去看。
“这是说演义,来一趟下唐没有听过这个都是白来了。”
“什么是说演义?”
“你怎么什么都不懂啊?”姬野埋怨着,“说演义就是说英雄故事。读书的可以看书,像我这样,再怎么读都是一知半解的,总要有人说给我听。而且这个说得可比看书有趣多了,有琴声,有人唱,后面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