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登再次在黑暗中向他伸了手。虞秋心想。梦里是第一次, 现在是第二次。眼前漆黑晦暗,耳边寂静无声,仿佛一切都定格在此刻。唯余鼓噪的心跳,以及清浅克制的淡香。他应该是喝醉了, 要不然怎么会觉得这三十秒格外漫长呢?漫长得就像醒不来的梦。男人的拥抱如此强势有力, 一如梦境里将他拉出泥潭时的霸道。但这只是表象。藏在冷硬外壳之下的, 是轻易不可得见的温柔, 就好比——那双宽厚的手, 正松松搭在他肩上,抑或轻抚他的发顶,彰显出保护者的姿态,却又刻意拉开与他的距离。啪。酒吧的灯全部亮起。虞秋猛然惊醒, 在他退离之前,男人已经主动放开他。他恍惚抬头, 望进沈明登深棕色的眼眸里,炫彩的灯光在他瞳仁里癫狂起舞,他依旧冷静自持, 与周围狂欢吹哨的人群格格不入。虞秋下意识转头去找陆高, 却见陆高挑高一边眉毛,正孤零零地站在一旁,眼中满是揶揄。“你又是哪个?”原本想要占便宜的男人羞恼发问。羞的是竟然被人截胡,恼的是自己被眼前这男人全方位吊打。涉及男性尊严, 怎能轻易认输?沈明登安抚地拍拍虞秋的肩,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形完全遮住虞秋, 温和的眉目瞬间变得阴沉冷冽。“我是他哥。”他比油腻男高了大半个头, 迫人的气势压得对方喘不过气, “你是哪位?”油腻男:“……”当他眼瞎啊!这特么像是兄弟俩吗!比他还会玩啊。当然,他现在并不敢当面吐槽,因为他看到了沈明登戴的腕表。一支几百万,不是他能惹得起的人。但人怂不能认怂。他硬着头皮道:“都来ln了,还装什么呢?算了算了,真是倒霉。”嘴炮完赶紧溜走。沈明登没兴趣理会对方,转身问虞秋:“继续?”虞秋:“……”这谁敢应啊?他乖巧地摇摇头。“回去?”点头。沈明登瞟一眼酒吧出口,又看向虞秋,意思很明显。虞秋转向陆高,陆高摆摆手:“我也回宿舍了。”三人一起出了酒吧,喧嚣的狂热被抛到身后。秋夜清凉的风拂过,虞秋心里的纷乱渐渐平息。他鼓起勇气正要开口,却听沈明登说:“都上车。”不容置疑。虞秋偷偷瞄向男人侧脸。唇角下压,眉头微皱,沉肃冷峻,无不昭示着主人糟糕的心情。他不敢也没必要触霉头。虽然沈明登的出现莫名其妙,但他始终相信,沈明登对他从无恶意。“我自己坐车,”陆高可不想当电灯泡,“走了。”沈明登点头,并未挽留。随着陆高走远,虞秋明显感觉到沈明登面色更冷了,没有其他人在,他的情绪更加外放。“上车。”虞秋僵硬地坐上副驾驶,这么生气的沈明登,他还从未见过。不论是以前,还是在梦里,沈明登都是淡定而沉稳的。“安全带。”虞秋连忙去拽安全带,锁舌却怎么也扣不进去,越急越乱,越乱越急。低调内敛的淡香忽然将他笼罩。男人修长的手握住他,他握着锁舌,锁舌微凉,男人的掌心滚烫。虞秋心头一跳,纤密的睫毛微微抬起,男人英俊的脸近在咫尺,冷锐的凤目漫不经心地垂下。哒。锁舌被扣住。一如虞秋的手。沈明登没有松手,他掀开眼皮,目光深邃沉冽。“好了。”虞秋用气声说。沈明登盯了他几秒,放开他,坐直身体,目视车前方。车厢沉寂片刻,沈明登伸手拽开领带,粗鲁地扔到后座。他睨了一眼虞秋,语气平淡问:“为什么去那里?”虞秋低着头:“去玩。”“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就敢去?”沈明登强压愠怒。虞秋抿唇:“不是酒吧吗?”沈明登脱口而出:“你向来聪明,刚才那人对你什么心思你瞧不出来?”“瞧不出来。”虞秋歪首看向窗外。沈明登:“……”他简直要气笑了:“虞秋,你要真喜欢男人就找个正经的,别去那种地方,你知不知道我……我爸妈他们为你担惊受怕?”虞秋僵了僵,骤然转头:“你说……什么?”沈明登哑然。他到底说了什么?虞秋安静凝视着他,心脏渐渐沉入深渊:“向姨……你们都知道了?”他直直望着沈明登,倔强地想听到最终的答案。沈明登心里泛疼,针扎似的:“他们不知道,他们只担心你受人欺负。”“怎么知道的?”虞秋淡淡问。沈明登简要交待了事情始末。虞秋发现漏洞:“仅凭这个,你就认定我喜欢男人?”“之前就知道了。”沈明登不想瞒着他,毫不犹豫卖了司霆。虞秋闻言,不禁低低笑出声。他打开手机,准备拨打向颜的号码,这才发现有两个未接电话,都是沈明登打的。手指顿了顿,按下向颜的号码。不过一秒,电话就被接通:“小秋你有没有事?”一股暖流遽然填满胸腔。刚才还没觉得什么,现在却因为亲近之人的关心而涩了喉咙。虞秋低哑着嗓音:“向姨,让你和沈叔担心了。”“说什么呢?你没事就好。”向颜松了一口气,殷切叮嘱,“小秋啊,那种地方鱼龙混杂,有些人心思坏得很,以后不要去了啊。”她嘀嘀咕咕了好久,虞秋全程安静听讲,偶尔“嗯嗯”几下,唇角的弧度就没落下过,眼圈的红却越来越深。沈明登余光掠过,突然有点想抽烟。挂断电话,车内再次陷入沉静。虞秋按灭手机,低垂着眉眼,忽道:“谢谢。”“可你并不需要。”跟向颜不同,沈明登清楚得很,凭虞秋的能力,绝对不会任人欺负。那个男人将虞秋当成猎物,殊不知,自己才是小丑。但在看到照片那一瞬间,沈明登根本无暇思考许多,他只想找到虞秋,将他带离那个喧嚣浮华的世界。可他的突然闯入,对虞秋来说,是不是一种打扰?心更堵了。他启动车子,“沈明峰你不用管。先送你回去。”这些年沈英山虽然坚持没让沈小叔他们进入自家企业,但还是托关系帮他们找了工作。否则就凭沈小叔一家的学历和个人能力,根本没法在华京立足。沈明峰上大学,沈英山包了个大红包,这个红包足以支撑普通家庭大学生四年的生活费。就这样,他们还不满足。沈明峰针对虞秋,不过是因为心里不平衡。可以理解,但手段过于恶劣。虞秋轻轻笑了下:“不用。”“你……”“你有没有想过,”虞秋平静地望着前方,“你为我出头,只会加剧他的不忿。”沈明登:“……”关心则乱,这么简单的道理他怎么忘了?“几万块的球鞋,”虞秋嘴角梨涡隐现,“你没告诉他吧?”否则依沈明峰的脾性,前几次碰到早就拿这事儿对他冷嘲热讽了。沈明登:“没必要。”“谢谢。”“虞秋,”沈明登目光郑重,“我会处理好这件事的。”虞秋闭目往后一靠:“我累了。”这段时间他一直忙于刺绣,今晚好不容易得以放松,却又遇到这种事。沈明登放慢车速,开得极稳。还没到地方,就听到虞秋浅浅的呼吸声。红灯停。他转首看向副驾驶。青年脑袋歪向车窗,窗外交错混杂的灯光在他脸上流连,纤长白皙的脖颈一半隐入卫衣领口,双手乖巧地交叠在腹部。沈明登听着自己的心跳。一声又一声,格外雀跃。直到后面的车主不耐烦鸣笛,他才回过神,松开刹车。到虞家别墅,将近九点。虞秋睡得正熟,沈明登不愿惊扰他,便停在别墅外。他将手机调成静音,给司霆发信息:【谢了。】【司霆:这有什么?到底怎么回事?是小秋吗?】【沈明登:没事。】【司霆:……行叭。】【沈明登:我记得你有沈明峰的号码。】【司霆:对,以前加过的。】【司霆:等等,你什么意思?你不会没有吧?他不是你弟吗?!】【沈明登:发我。】司霆震惊地发来,并附言:【绝了!】沈明登立刻给沈明峰发去手机短信。另一头,沈明峰还在幸灾乐祸,似乎马上就能看到虞秋被赶出沈家的场面。忽有短信进来,是陌生号码。这年头谁还发手机短信啊?肯定是垃圾广告。但他现在心情好,大发慈悲地点开信息。【明天下午四点准时到西江路红枫咖啡店。沈明登。】沈明峰惊得差点扔掉手机。诈骗短信?还是谁冒充沈明登跟他恶作剧?沈明峰犹犹豫豫拨过去。刚响铃一秒,被挂断。他就说嘛!肯定是骗子!【陌生号码:你十岁时闯到我房间,弄坏了我的竞赛模型。】沈明峰:!!!知道这件事的人不超过一个巴掌,就算对面的不是沈明登,他明天也得去会会!倒是沈明登陡然愣住。他知道沈明峰怀疑,但刚才担心吵到虞秋不得不拒接电话,为了证明身份,他从记忆深处搜索出这么一件事。可在发出这句话后,脑海里一个埋藏已久的画面骤然浮现。那是第一次见虞秋时的场景。联想之前虞秋进书房时的僵硬,沈明登终于明白,他给虞秋的第一印象有多么差劲。从一开始,他就定下了基调。理智上,他依旧不认为自己那句话有错。可一旦心中出现变量,这个变量会推着他从另一种角度看待事情。谨小慎微的虞秋,伶仃瘦弱的虞秋,茶言茶语的虞秋,乖顺可爱的虞秋,不断冲击着他岌岌可危的理智。话是没错,但时机不对。十岁的虞秋刚刚痛失双亲,又初入新环境,他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惊怕惶恐。他的那句话,无疑加剧了这种惧怕,将人推得更远。难怪会喜欢作弄他。难怪会避他如洪水。沈明登按揉眉心,泄了气般靠在座椅上。肚子忽然唱起空城计,咕噜声在寂静的车内回荡。虞秋惊醒。他睁开眼,茫然地坐直身体,看了下手机,问:“怎么不叫醒我?”沈明登没回,因为他肚子又蛮横地叫了起来。虞秋诧异:“晚饭还没吃?”沈明登垂眸:“嗯。”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垂首耷耳的模样,像极了被主人抛弃的大狗,颓丧到自我厌弃。虞秋试探着问:“一起进来,我给你煮碗面?”沈明登抬眸,眼底掠过一丝惊喜:“好。”他打开车门就要下去,身体却被捆在驾驶座上。虞秋没忍住,“噗嗤”笑出声。“安全带。”他说。沈明登几次提醒他安全带的事,这次倒是风水轮流转了。但终究还是不同。一个忘了系。一个忘了解。沈明登面不改色,依旧从容冷静:“谢谢。”虞秋:“……”比不过比不过。这是沈明登第二次踏进这栋房子,与第一次的感受完全不同。有些局促。他换上拖鞋,高大的身形愣愣杵在空荡荡的客厅,见虞秋从冰箱拿出西红柿和小青菜,忙道:“我来。”虞秋斜睨他:“你会?”“你可以教我。”沈明登天生有种能力,可以随时随地变成自己的主场,“还请虞老师不吝赐教。”“行。”虞秋取出粉色围裙,给他套上。“青菜茎干内侧可能会藏着泥,要仔细洗。”“这叶子黄了,要扔掉。”“菜心不需要剥得那么碎,留几层更好吃。”“西红柿不是这么切的……要这样……还是不对……”虞秋教得认真,不知不觉跟沈明登凑得极近,他低着头,没注意到沈明登幽微深邃的眼神。青年侧对着他,头顶的发旋可爱俏皮,浓密的发丝鸦羽般乌黑柔亮,纤长的脖颈如华玉美瓷,泛着细腻润泽的光。沈明登鬼使神差低头,唇瓣将将碰到虞秋发顶细碎的茸毛,蹭得人发痒。“听明白了吗?”他猛地醒神,正对上虞秋狐疑的目光。“嗯。”虞秋拉开距离,“你来。”沈明登学什么都快,刚才假装笨拙,不过是想多听听虞秋教他。拖拖拉拉做完一碗面,已经是晚上十点。沈明登本打算细嚼慢咽,尽量拖延一些时间。虞秋却交待他:“你慢吃,走的时候记得关门。”参赛的作品还剩一点收尾,正好现在有灵感,他不想错过。落在沈明登耳中,不啻于送客的委婉用词。原来不被欢迎,会是这种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