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越离开后,宁苏意拆掉井迟床上的床垫,拿到院子里刷洗。她猜想多半是前些日子下雨,床垫受潮,生出什么肉眼看不见的霉菌,惹得他浑身过敏。过了好几遍水,彻底清洗干净,两人合力抬到院子里太阳最暴烈的地方晾晒。宁苏意扶着腰,仰了仰脖颈,活络筋骨,打趣道:“床垫今天要是晒不干,今晚你就睡地上。”“姐姐舍得就好。”井迟站在阴凉处,手臂上的红疹还有些痒,抹了药,皮肤凉丝丝的,他想用手去抓,又忍着没敢触碰,只轻轻蹭着。宁苏意瞧他难受不过的样子,没与他争论,只叮嘱一句,别乱抓,当心挠破皮留疤。井迟看着她也不说话,浑身躁郁难忍,颇有几分可怜兮兮。宁苏意叹口气,忍不住老生常谈:“何必呢,要不还是回宁城吧。我给你订票,再找辆车送你去机场好不好?”“休想。”宁苏意现在信了叶繁霜那日说的话,井迟执拗起来,只会比她更甚,实属九头牛拉不回的地步。下午,宁苏意去学校上课,留井迟一个人在家。见他实在无聊,她就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给他,让他帮忙整理慈善基金会的资料。梁穗给她传了好几个附件,关于调查内部人员贪钱诈骗的情况。井迟抱着电脑坐去她床上,浑身不得劲,不想坐在书桌前一板一眼地办公,而他自己的床铺又被清洗了,只能借用她的。对此,宁苏意倒没说什么,任他“鸠占鹊巢”。井迟说:“你安心上课,回来之前,我保证给你整理出来。”“你确定?我四点就回来。”因是周五,下午放学的时间比平时早了一个多小时,上第一节课的时间也提前了。英语课恰好就排在第一节,上完课,宁苏意预备在办公室批改一会儿作业再回家。“我说话算话。”井迟已经开了电脑,架在交叠的一双长腿上,挥挥手,示意她可以走了。宁苏意低笑一声,拿上外套出门。学校三点多就放学了,乐吉前来敲办公室的门,听到应允,她跑进来,站在宁苏意身边:“宁姐姐,我回家了,下周一见哦。”宁苏意摸摸她的头:“路上注意安全,周一见。”乐吉开开心心跑出教室,跟小伙伴一起走了。她的家距离希望小学有点远,上学时借住在姨妈家里,也就是李阿姨的家。每周五放假回去一趟,周日下午再返回姨妈家,方便周一上早自习。周越见状,一面整理桌面的作业本,一面笑说:“小姑娘很黏你。看得出来,她最近上课认真不少,是不是你对她说了什么?”宁苏意就把上次与乐吉的对话讲给他听,周越沉吟片刻,望着她的脸,微微一笑:“其实你还挺适合当老师的。”“跟孩子们沟通确实比跟一群豺狼虎豹交涉简单多了,如果可以,我也乐意教他们。”宁苏意耸耸肩。周越沉默,仅凭一句话,便可判断出她在公司里的处境,大抵不会太轻松。然而,他无从去宽慰她,那是他不曾涉及的世界,是以,一切言语都显得浅薄。再者,等她回到宁城,他们往后可能再无交集。“放学了,还不走吗?”周越看表,快四点了。宁苏意批改完最后一份作业本,摞在一起码整齐,堆在桌角,跟他一起走出办公室,回村里。周越边走边问:“什么时候走?”“原定计划是等金老师伤好以后,我就离开。”宁苏意说,“照目前的情况来看,估计要等孩子们考完期末试再走。”她前日收到留在公司里盯梢的人汇报,宁屹扬没了医疗器械那个项目,趁她不在,忙着带领手下的小组准备投资生态农业。经过团队评估,投资似乎不太靠谱,但宁屹扬一心想要做出成绩,有些不管不顾、豪赌一把的意思。她再不回去,公司的资产不知要被宁屹扬撒多少,撒也就撒了,钱砸出去听不见响才是最气人的。“下周就该安排期末考试了……”周越算了算,距离她离开丹山村也没剩几天,心情霎时低沉。一早就知道她会走,且很大可能不会再回来,但是真到了这一刻,他发现自己远比想象中还要不淡定。内心打翻了酱油醋瓶一般,五味杂陈,甚而有些闷不透气的感觉,“我周末两天一定把试卷搞定,不会耽误孩子们考试。”宁苏意会错了意,只当他提起期末考试的时间,是担心试卷来不及出。周越也不解释,勉强用笑容应对。到了家门口,宁苏意与他挥手作别,脚步轻快地进了门,先去左边厢房找井迟。哪知道,进门看见的不是他认真工作的画面,而是他躺在她床上呼呼大睡的画面,身上还盖着她的毛毯。宁苏意愣了愣,脚步落得很轻,悄声走到床边。井迟侧脸压在枕头上,因着眼眸闭阖,一副十足俊秀模样。大抵是昨晚换了新环境,木板床睡不习惯,加上过敏,身体不舒服,连个囫囵觉都没睡好。宁苏意拿起床上的笔记本电脑,将要撤离,床上的人忽然睁开眼睛,满脸迷蒙的样子,嗓音含混沙哑:“你回来了?几点了?”“四点多了。”宁苏意说。井迟坐起来,指节揉了揉额头,一脸没睡醒的困倦,看她手里拿着笔记本电脑,想起了正事:“你要查的事情,已经有眉目了……”“你先去洗把脸吧,困成这样,事情稍后再说。”宁苏意推他肩膀,让他去醒醒神。井迟趿拉着拖鞋,就着院子里的水龙头把脸凑过去冲水,整个人清醒不少。脸上的水珠也没擦,发梢湿漉漉的,再次回到宁苏意房间,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随手抄起桌上一支笔,拿在手里转来转去。“根据梁助发来的资料,我整理了一番,发现有个理事,叫何暖茵,身份存疑。她先前加入suyi慈善基金会是以酒庄老板的身份,经过深入调查发现,她早先曾在酒庄工作过,但绝不是什么老板,后来跟人合伙开民宿,辗转了好几个地方,目前不知从事什么营生。”宁苏意对这个女人有点印象,慈善晚会那天她来过,不知是搭了哪位朋友的关系拿到请柬,前来攀谈。既是为慈善事业做贡献,宁苏意断然没有将人拒之门外的道理,她当时还表示,非常感谢对方的加入和捐赠的钱款。后期,何暖茵成为基金会的理事之一,提交上来的资料经人审核过,没什么问题。如今看来,那身份竟是伪造的,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何暖茵利用酒庄老板的身份先获取慈善基金会同事的信任,等到时机成熟,再利用职务之便,从中谋求更大数额的利益,甚至骗取受赠方的钱财。若不是宁苏意事后想起,派人到地方核实查探,不知要被那个女人糊弄多久,更不知她会捞走多少款项。宁苏意看完井迟整理出来的文件,手扶着额头,自言自语:“是我的疏忽。”“我就不爱听你遇事总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井迟丢下手里的笔,蹲在她面前,拉过她的手贴自己脸上,自下而上仰视她,“明晟制药你经营得很好,慈善基金会你也做得不差,你是人,又不是机器,哪能面面俱到。再者,我当初说了要帮你,既担了副秘书长一职,没能发现这么一个蛀虫在基金会里生事,也是我推卸不掉的责任。”宁苏意不过随口一句抱怨,压根没往心里放,反倒得了他一顿安慰。她笑着捏捏他脸颊,像捏乐吉那样:“你真会安慰人。”井迟顺杆子往上爬:“我不仅会安慰人,更会安慰女朋友。”宁苏意一秒变严肃脸:“别给我油嘴滑舌。”井迟站起来,趁这姿势挼了挼她的头发,替自己解释,他没有油嘴滑舌,哪句话说得都是事实。若是别人,他才没有这耐心去安慰开解。——周末又下起了雨,雨势不小,砸在院子里的水泥地上一阵鼓噪的声响,后山又传来潺潺的流水声,是从山沟里淌下来的雨水。宁苏意自打来到这里,最大的感觉是雨水丰沛,隔三差五就要下一场大雨,偶尔连绵数天。每回落雨过后,道路总是被踩得泥泞,一不留神就摔倒,栽进哪个水洼里。不用给学生上课,宁苏意索性躲在房间里,用电脑写试题,一些简单的单词拼写题目,或是课本里原对话的填空,难度都不大。井迟斜靠在她床上玩手机,时而叹口气,烦躁地说:“这什么破信号,游戏都加载不出来。”宁苏意笑得手抖,单词都要打错。坚持了一会儿,井迟直接放弃加载,到自己房间去,从行李箱里找出一罐从宁城带来的红茶,泡给宁苏意喝。他端着茶壶放到她书桌上,见她几小时就出完一张试卷的题目,挑了挑眉,不吝夸赞:“你干脆当老师得了。”“周越也是这么说的。”宁苏意压下电脑后盖,靠在椅背上,端起茶杯喝了小口。这红茶不怎么苦,咽下去,舌根很快有丝丝回甘,适合下雨天消磨时光时细细品味,当是惬意的一件事。井迟一听那个名字,脸上的表情就绷不住,刚想损两句,门外就传来脚步声,伴随一句热情地问候:“宁小姐在吗?”“在。”宁苏意应一声,从房间里出来。那人已走上台阶,站在堂屋门口的廊檐下,手里拿一把老旧的黄伞,收起来时,雨水顺着伞面往伞尖滴落,不多时地上就聚起一小滩水泽。宁苏意认得她,前天来家里送过菜,是村里顶有善心的一位大婶。大婶从怀里摸出一张正红色的喜帖递给她:“我儿子这个月二十五号办婚礼,宁小姐要是不忙,不妨过来吃顿喜酒。”宁苏意不好开口应答,到二十五号,她恐怕都要走了。然而,对上这样一张热切慈祥的脸,她不忍说出拒绝的话。井迟比她自己还要了解她心里此刻是怎么想的,做主替她接过了喜帖,笑说:“我们到时一起去。”大婶乐呵呵地拍了拍宁苏意的手:“好好好,带上你男朋友一起来,人多热闹。”------题外话------划重点——“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