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的轩窗仍旧大开着, 外头的晚风不知是何缘故突然变大了许多, 打得那高枝上的树叶发出细碎的声响, 甚至还有不少晚风就这样透过那大开的轩窗打进屋中,扰得那铜鹤上衔着的灯芯也跟着有些晦暗不明起来。
杨继梗着脖子朝眼前这位君王看去…
烛火昏暗, 而赵准就这样负手立在那处,他的双目微垂, 明明面上淡漠的没有丝毫情绪却让人一看之下便忍不住心惊肉跳。
杨继一直都知道赵准并不是一位好相与的君王,以往的一些经历让他很难会愿意去相信旁人, 在这个世上,赵准既不相信自己的儿子也不信自己的妻子,这个男人, 他从头到尾只信任自己。
或许——
当初的陆步巍是他最不会去猜忌的人, 只是这抹信任到底饱含着多少,谁也不知道。
三月的夜还有些冷, 可杨继站在这处却觉得里衣都快被汗水浸湿了, 此时的他再无平日在朝中或是面对着世人时候的淡定自若,他垂下了双目避开了男人的打量而后是径直跪在了赵准的跟前, 好在他的脊背还保持着一些文人的风骨而挺直着。
地上未曾铺毛毡,杨继这样跪着只觉得那股子寒气好似从地底朝膝盖袭去…
可他却不敢有丝毫的动作。
他就这样直直得跪着, 脸上的神色还带着些旧日的自若,语气却比往日要带着几分紧迫:“陛下,臣随您多年,这十余年来从不敢有丝毫欺瞒于您。”
“十余年…”
赵准轻轻在唇齿之间磨着这一句,他也未曾喊人起身只是朝人那处又走近几步, 而后便低垂着一双无波无澜的眼睛朝杨继看去:“你不说,朕都快忘了,杨卿跟着朕也有十多年的光景了…”他这话一落,手便撑在人的肩头一按,紧跟着是又一句:“可惜朕也没有忘记,当年我那位兄长还在的时候,你可是他最信任的人。”
这话一落——
杨继的面容再没有先前的自若。
他想朝人行大礼,可是肩头的那只手看似无意实则却紧紧桎梏着他的动作…他惨白着面容朝赵准看去,容色惨白,口中是仓惶一句:“陛下,那已是许多年前的事了,自从臣选择跟随您后,与废太子便再没有丝毫关系了。”
他说到这,声音也有些涩苦:“何况当年废太子之事,臣也曾牵涉其中,是臣亲自上呈先帝废太子勾结外戚之事…”
“陛下…”
杨继收敛了心中的思绪,他梗着脖子朝人看去,声音喑哑,面上却还是饱含着尊敬和臣服:“臣虽然不比荣国公与您有着从小到大的情谊,可自从臣选择跟随您之后,您便是我心中唯一一位君王。”
“臣又岂敢对您有丝毫欺瞒?”
赵准一直侧耳倾听着,等到杨继说完,他那双丹凤目便又跟着微敛了几分。却是过了许久,他才突然放声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一直都做得很好…”等前话一落,他是又拍了拍杨继的肩膀,而后才又叹息道:“如今步巍去了,朕的身边也只有你了,杨卿千万不要让朕失望才是。”
他这话说完便收回了放在杨继肩头上的手。
而后,赵准伸手托扶了人一把,等把人扶起身,口中却又是状似无意得说道一句:“朕听说晋王前段日子倒是和你那女儿走得很近?”
杨继耳听着这话却是又想朝人跪了下去,只是还不等他有所动作,赵准便已拦住了人…
赵准手扶着人,面上带着几许平常的笑容,声音如常、眉目含笑:“好了,你怎么也开始学那群酸儒动不动就跪?”他这话说完便松开了人的手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待把桌上的茶盏握于手中才又与人说道:“你家姑娘,朕也是见过的,蕙质兰心聪慧敏人,的确很好。”
“朕与你说起此事,也只是想问问你的意思…”
他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待把那微冷的茶水饮下一口才又掀了眼帘朝人看去,笑道:“杨卿可属意把自己的女儿许给晋王?”
眼前的男人虽然语气轻松、面带微笑,可杨继却不敢有丝毫懈怠…等人说完,他便忙朝人拱手一礼,口中是道:“杨家上下效忠的只有陛下,至于微臣的小女…”他说到这,声音也微低了些许,连带着语气也添了几分愁然:“她自幼就没了母亲,臣心中也委实想多留她几年在身侧。”
“至于婚事,晋王虽然龙章凤姿、英武非常,可与小女却实有不配…”
“哦?”
赵准耳听着这话却似笑非笑抬了眉,他把手上的茶盏置于茶案上,而后才又笑说道:“杨卿的意思,倒是朕的儿子配不上你的女儿了?”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虽然与先前无异,可声线却还是沉了许多。
杨继闻言忙跪了下去,只是这回他的面色却没有先前那样的仓惶:“臣并非此意。”
他就这样跪在地上,面色自若,语气也很平静:“晋王自幼跟着陛下,无论文武都实属非常,虽然如今储君早已定下,可朝中上下却还是有不少人站在晋王的身后。倘若此时再传出杨家要和晋王联姻的消息,且不说朝堂众人会如何猜想,就连皇后娘娘的娘家只怕也不会再放任不管。”
“何况——”
杨继说到这却是一顿,他微微掀了眼帘朝座上的男人看去,眼看着男人淡漠的面容,他是又继续说道:“如今的局面,太子与晋王的身后各有拥护之人,朝局尚且平整,倘若再加一个筹码难免失了纵横之术。”
“到得那时,微臣只怕这十余年安稳无事的朝局再起动荡。”
这话其实有些大逆不道,可赵准却显见的未曾动怒,他端坐在椅子上,微微垂下的眉目就这样看着杨继,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收回了打量人的目光,重新笑了开来:“朕果然未曾看错杨卿。”
“至于你的女儿…”
杨继闻言忙接了话:“如今小女已被臣拘于家中鲜见外人,日后必定不会再有这样的谣言传到陛下的耳中,请陛下放心。”
赵准见他这般说道便也未再多言,他让杨继起来,而后才又与人说道:“你就这么一个女儿,多留几年也无可厚非,只是也不可耽误了小姑娘的婚事…汴梁这么多士族,但凡她有欢喜的男儿只管与朕一说,朕总是要为她做主的。”
等到杨继恭声应允后——
赵准便让人重新坐下,而后才又继续说道:“当年朕纵容晋王不过是因为太子的外祖家势大,唯恐再如当年的废太子一样出现外戚干政的局面,可如今这么多年过去,晋王的势力越来越大…”
他说到这,面上的情绪也跟着一敛,连带着语气也有些微沉:“今次围猎之际众目睽睽之下,他都敢同自己的兄长不敬,却不知私下是如何的张狂?”
杨继坐在圈椅上,闻言便放下手中的茶盏朝人看去,却是过了一会,他才试探性得问道:“那您打算?”
赵准的指尖稍稍蜷起扣着掌下的红木案面,而后是与人说道:“步巍这个长子到底是救了朕,何况看他的样子也的确有些本事,太子身后虽然势力不小,可终归都是些年长的酸儒之辈…”他这话说得极慢,等前话一落是又跟着一句:“朕这个小儿子也是时候该吃些亏了。”
这便是要让陆起淮跟随太子,以此去打击晋王的势力了。
杨继心中明白座上的男人最擅长得便是做这些事,以晋王牵绊太子,又以太子去牵绊晋王,这样的话即便他什么都不用做也能稳坐龙椅。他心中虽然想着这些,可面上却没有丝毫情绪,只是等人说完才开口问道:“陛下打算许他什么官级?”
赵准闻言却未曾说话。
他只是交握着双手往身后的椅背靠去,而后是掀了眼帘朝杨继看去,跟着是又关切的同人说道一句:“如今夜色深了,杨卿也该回去了。”
杨继听他这般说道自然也就未再多言,他起身朝人一礼,而后便在赵准的注视下往外走去。
临来走到布帘的时候——
他却听到身后的男人朝虚无之处说道一句:“明日早朝前请太子先过来一趟。”
杨继耳听着这话,握着布帘的手便是一滞,不过他也未曾停留只是继续往外头走去…等走到外头的时候,外间已是星河一片,廊下灯笼轻晃,打得小道也有些昏暗不清。而他负手立于此处,心下那口浊气也终于可以疏散开来。
外头候着的内侍见他过来忙恭恭敬敬迎了过来:“外间的轿子已给您备下了,奴引您过去。”
杨继闻言却只是淡淡说道:“不必了…”
等这话说完,他便接过内侍递来的灯笼迈步往外走去,只是将将走了几步,杨继却又不自觉得往身后看去…偌大的宫殿在这夜色中犹如一只蛰伏的猛虎,即便昏睡也让人不敢小觑。
殿中的那个男人的确是位天生的君王…
帝王之术,他一直都用得很好。
杨继想到这,心中不免有些担心起那一位,纵然那位也是天纵奇才,可对上赵准又能有多少胜算呢?他合了合眼,心下忧思未平,倘若此战当真败了,那么这世间将再无杨家,可他…却不悔。
他想起年少的时候,那个清隽温润的男人曾与他笑谈时事与天下…那是他心中的君王,也是他的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