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站起,盯着自己动作间不断出现细微变化的腿部肌肉,情绪复杂难辨。说来奇怪,这肉身死了那么久都不见腐败,他醒来之后,身上原本的伤口也消失得干干净净。他行走坐卧如常,也依然和从前一样饿得难受,唯有从未感受过的眩晕,能让他真实确认自己拥有了躯体。
卫西回到茅屋,野兽们已经都走了,地上的祭品和锅里的红烧肉没有被碰过。
小院里空空荡荡,卫得道睡得一脸安详,再不像从前那样一波三折地喊自己“徒弟”,然后嚷嚷着要饭吃。
他不会再醒了。
巨大的空茫让卫西难以消化,接下来每天都该干些什么?
他视线忽然顿住,落在卫得道胸口,那里躺着自己早上跟人一起放进去的玉佩。只一会儿没见,它仿佛遭受了重创,凝白如脂的表面已经变得黯淡无光。
卫西看了一会儿,俯首将它捡起,又把堆在坑边的泥土扒拉进去,直至盖住卫得道讨人厌的脸蛋。
然后他说:“我走了。”
***
一道人影在山林里飞快穿行。
他跑得矫健极了,身姿轻盈,林地中虬结的树根和积攒了不知多少年的烂泥枯枝在他脚下空若无物,他背着一个巨大的竹篓,身上道袍的衣袖和衣摆行动间都在随风烈烈飞舞。
那道结界果然对肉身不起作用。
但密林里遍布阵法,卫西这一路走得也不算太轻松。
更何况他还背了一整篓的行李,比如卫得道积攒多年的银两。
他顺手抓到条胆大包天试图攻击他的毒蛇,咬掉脑袋直接塞进嘴里,一边美滋滋吃着,一边停下观望路径,整理整理自己被山风吹乱的衣袍。
这具身体原本的衣裳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明明布料上乘,摸上去光滑柔顺,却偏偏缺斤少两,做得袒胸露腿。卫西倒不排斥穿成那样,毕竟他在山里为图方便什么都不穿的时候也有,可出来遇到人迹,却少不得引人侧目,因此他还是换回了自己的衣服。
还有件奇怪的事情,出了结界之后,他越往外走,山里的猎物就越少。几天下来,除了几只山鸡野兔和刚才的蛇之外,稍微大点的口粮他竟一样都没碰到。
豺狼虎豹不说,怎么连野猪都会没有呢?
卫西抬头眺望,再往上就是峰顶了,那里云雾缭绕,方位比自己居住的山峰还高。他吃完了手上的毒蛇,决定今晚就露宿在那里,顺便抓点东西果腹。
他攀着树干一跃而起,爬了近半,耳畔忽然听到些许模糊的动静,像是重物踩在地面的声响。
吃的!
卫西顿时加快了速度,心想这还差不多。卫得道说过,这座山陡峭荒凉,凡人难以攀登,因此方圆几十里都很难找到村落。老头子当年瞎着眼睛,风餐露宿了将近两个月才找到现在的安身之所,这样的地方,怎能没有凶兽?
果然越往上走,响声就越真切。那脚步规律又沉重,一道接着一道,卫西从未见过行走动静这样大的野兽,不免在心中猜测对方的大小,这得有一座山包的重量了吧?
习惯了手撕喉咙的山大王终于也警惕起来,抽出了绑在腰带上的菜刀。
就在前面,就在前面了。
他抓住最后一块岩石,推敲着脚步的规律,然后抽准时机,一跃而起——
像是穿破了一道无形的屏障,世间庞大的喧嚣霎时间倾注而来。
“过去一点过去一点,在鹰嘴峰上给我也拍一张!”
“挤什么挤?有病啊?没看到下面是悬崖啊?挤你麻痹啊!”
“艹你妈!你这人怎么说话的!”
“那么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就是著名的凤阳山鹰嘴峰了,大家看这边,断崖的形状是不是酷似一个鹰嘴?不过美虽美,断崖下的山脉可都是未经开发的区域,非常危险,许多专业人员都不敢轻易进入,大家千万不可以擅自脱团前去探险哦!那么言归正传,鹰嘴峰上最著名的当然就是凤阳山神庙了,晚些时候大家烧完香,可以一起到我这里团购护身符……”
卫西:“???”
他双脚踏在坚实的地面上,神情木然,一只手还摸着菜刀柄,却已经失去了抽出武器的想法,因为他终于看清了自己脚步声震如雷的猎物——
几步开外,人群之外,两个衣不蔽体的年轻男人各执一柄木槌,正奋力敲打眼前的石舂。一旁同样穿着稀少的女人发现到卫西的注视,笑眯眯开口:“年轻人,打糕要不要?十块钱一碗。”
话音落地,她才注意到卫西风格迥异的穿着,眼角猛地一抽。
几乎同时,黄金周出游的其他旅客也发现了这位不知道从哪出现的异类,立刻引发了一阵围观热潮。
“你们看那个小孩,秋老虎的时候穿那么多不热吗?”
“你懂什么,cosplay呢,年轻人身体好。”
“在凤阳山扮道士?砸场子的吧?而且他衣服是不是太还原了点,又脏又旧又带补丁,怎么着,扮的还是穷道士啊?”
“哎哟,你这么一说,脸上也是灰扑扑的呢!”
叽叽喳喳,吧啦吧啦,卫西霎时间成为夜空中最亮的星,引得万众瞩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