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帝突然转过身去:“你们退下,朕单独想想。”陈廷鉴、何清贤:“是。”两人走后,元祐帝再也控制不住,发出一声极力隐忍的抽噎。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他有父皇,可父皇离开朝堂后,大部分心思都在女色上,在他这里用的最大的心思,便是与母后一起,帮他选了陈廷鉴为师。他有母后,母后严厉胜过陈廷鉴,完全把他当一个皇帝看,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母后肯定也会为他筹谋,可母后能做的有限,她也要依赖陈廷鉴。陈廷鉴,陈老头。元祐帝怨过他恨过他,最厌恶的时候巴不得老头被陵州那场洪水卷走。老头的能力毋庸置疑,但当何清贤提出官绅一体,当何清贤唾骂老头老奸巨猾不敢得罪天下官绅时,在那一瞬间,元祐帝居然也认同,并且觉得何清贤才是真正的爱国爱民。可老头刚刚的话,突然让元祐帝明白,老头心里不但装了朝廷与百姓,也装了他。何清贤憧憬的是吏治清明百姓富足,老头看到的,是他能够为朝廷为百姓为他,做到的最好的一步。烧着地龙的御书房内殿,少年皇帝取出帕子,偷偷地擦掉眼泪。臭老头,还是瞧不起他,老头走的时候都得七八十了,那时他也三四十岁,怎么就不能独当一面了?冷静下来,元祐帝翻出镜子,确定眼圈没有异样了,再叫两位阁老进来。陈廷鉴、何清贤重新站在了皇帝面前。元祐帝直言道:“朕意已决,推行宗亲官绅一体纳粮与摊丁入亩之策,还请两位阁老与内阁早日拟定一套切实可行的新政细则。”何清贤看向陈廷鉴。陈廷鉴垂首,恭声道:“臣遵旨。”元祐帝再看向何清贤:“此法虽是阁老所谏言,但具体推行还是要以先生为主。”何清贤从没想过要争这个,应道:“臣明白,臣愿为皇上、陈阁老驱使。”元祐帝:“这条路甚是艰难,还请两位保重身体,辅佐朕多走一段路。”两位阁老同时跪下,叩首领旨。“朕还要去知会母后,你们先退下吧。”陈廷鉴欲言又止。元祐帝递他一个无须担心的眼神。陈廷鉴便与何清贤退出了乾清宫。宫道漫长,何清贤依然挨着陈廷鉴走,低声道:“你要我进京,怕是早就料到会有今日了吧?”他知道陈廷鉴同样痛恨藩王、贪官这两大毒瘤,老谋深算的,举荐他入阁大概就是为了找个帮手。陈廷鉴看看他,忽地一笑,高深莫测的那种。何清贤:“什么意思?”陈廷鉴不想说。一直到了宫门口,何清贤拦在车前不许他上去,陈廷鉴才上下打量他一眼,淡笑道:“早两年,我一直都以为,咱们怕是要在九泉之下才能重逢。”何清贤:……第171章戚太后住在乾清宫后殿。最初她是住在慈宁宫的, 考虑到皇上刚登基时还小,内阁便请戚太后移居乾清宫,方便照顾元祐帝起居。先帝就两个儿子, 一个当时已经就藩,宫里就小皇帝一个, 金贵无比,当然由太后照料才能放心。戚太后确实也将儿子照料的很好,这几年元祐帝连风寒咳嗽都没得过几回。离开御书房,元祐帝直接来了后殿。戚太后在看佛经,只有两个宫女静静候立在两侧, 室内一片安静祥和。“儿臣见过母后。”元祐帝走进来, 笑着行礼。戚太后早已放下佛经, 看看眼前长身玉立的儿子, 既有先帝那般挺拔的身形,又继承了她与先帝容貌的长处, 当真是翩翩美少年, 且雍容华贵。“坐吧。”元祐帝便坐在了戚太后一侧, mǔ_zǐ 对视一眼,元祐帝主动道:“母后, 方才朕在御书房召见了先生与何阁老。”戚太后:“为了税改的事?”元祐帝:“是, 朕更想用何阁老的法子,刚刚先生也同意了。”他将陈廷鉴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母后。戚太后默默转动手腕上的檀木佛珠,看看年少轻狂意气风发的儿子, 戚太后道:“如陈阁老所说, 这条路千难万难, 你不怕, 母后很欣慰, 只是其中的风险,他们还是没敢说得太明白。若各地都有造反起事者,若其中有人成了火候真的威胁到朝廷,若宗亲、官绅、百姓、京官一起骂你,你会不会怕,会不会悔?”元祐帝:“大概会怕,至于悔不悔,要看最终是他们赢,还是朕赢。朕赢了,前面再难后面都会痛快,朕输了,大不了将这天下让人,反正就算不改革,纵容宗亲、官绅鱼肉百姓,老祖宗的江山终究会变成别人的江山,古往今来,一朝一朝都是这么更迭的。”戚太后:“你说的还真是轻松。”元祐帝:“朕明白母后的顾虑,朕也知道自己年少才敢无畏,可皇位传到如今,也只有朕敢试一试了,等先生与何阁老都不在了,还能指望谁再主张这么一场改革?母后,朕不想像皇爷爷那样被天下百姓唾骂,不想像父皇那般沉溺后宫碌碌无为,哪怕朕最后输了,后人只会遗憾朕的轻狂,而不会批判朕错了。”戚太后:“老祖宗会骂你,骂你弄丢了自家的江山。”元祐帝:“老祖宗不会骂朕,他会骂那些贪得无厌的藩王宗亲,骂那些鱼肉百姓的贪官士绅。”戚太后:……不得不说,老祖宗确实是这样的脾气,非但如此,老祖宗还会骂前面的那些败坏了祖宗基业的不孝子孙。戚太后又想到了陈廷鉴。她不知道儿子这股轻狂义气能坚持多久,但她相信,陈廷鉴不会拿国事开玩笑,如果陈廷鉴同意了,他必然会用铁血手腕替儿子稳住这江山。最艰难的两年,将是儿子亲政前的这两年,所以这时候改革,骂名都将由陈廷鉴这个辅政首辅替儿子承担。纵使将来改革输了,儿子也可以将内阁推出来交给藩王官绅发泄,儿子只需要换届内阁,就能继续做一个虽然拿藩王官绅无可奈何,却一辈子养尊处优的逍遥皇帝。她明白的道理,陈廷鉴只会更明白。但陈廷鉴还是答应了儿子。戚太后微微仰首,过了会儿才把这层告诉儿子,字字千钧地道:“真跨出这一步,你其实还有退路,但陈廷鉴、何清贤便如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你退了,他们就必须死。”元祐帝想到了陈廷鉴,对他如师如父的陈老头,会严厉地管教他,也会煞费苦心地替他铺路。他也想到了何清贤,忠君爱民铁骨铮铮,却被皇爷爷下狱被父皇轻视,一直到了他这朝才终于有机会施展满腔抱负。两个老头为了朝廷百姓可以置自身于不顾,那么,他也会坚定不移地站在他们身后。“朕不会退,朕宁为玉碎,也不为瓦全。”戚太后笑了笑:“那就大胆地去做吧,无论功过,我们mǔ_zǐ 共同承担。”.过了小年,官员们又放假了。华阳带着陈敬宗回了一趟陈府。陈廷鉴并不在。孙氏:“不知道在忙什么,每天天不亮就进宫了,天黑才回来,我看他连这个年都没心思过了。”华阳又怎么可能相信公爹一点消息都没给婆母透露,明年新政的推行比考成法、全国清丈还要难千倍万倍,别说内阁了,这阵子六部官员也都在起早贪黑地参与新规修订。包括弟弟,上午华阳进宫,就只见到了母后,听说弟弟也在内阁待着,一日三餐都要与内阁同用。华阳注意到,罗玉燕的情绪有些低落。今日阳光不错,妯娌三个去花园里闲逛时,罗玉燕终于有机会朝长公主诉说她的心事:“三爷说了,明年他要外放南直隶松江府。”朝廷要推行新政,地方可能还没得到消息,京官圈里已经有些风声了,所以哪怕陈孝宗语焉不详,罗玉燕也猜到了,推行新政太难,有的官员不敢去做,公爹就让自己的儿子去,还是去那士绅盘根错节的江南富庶之地。贪官到了江南,自然会被底下的官员、士绅孝敬,吃得一肚子油。陈孝宗却是要跟这些地头蛇对着干,其中的风险……罗玉燕都要哭出来了。她想跟着陈孝宗一起去,陈孝宗在那里说不正经的,承诺什么他绝不会在外面拈花惹草,总之就是不肯同意。俞秀拿出帕子,半抱着罗玉燕的肩膀,可她自己的眼泪也流了下来。华阳记得,上辈子陈伯宗、陈孝宗都外放了,陈孝宗在松江府华亭县做知县,陈伯宗去广东做了知府。兄弟俩在外面遇到多少风险她无从知晓,只知道当年两地的一条鞭法推行得都还算彻底,直到八月公爹病逝,兄弟俩不得不放下手头的差事,回京带孝。公爹八月入土为安,十月首辅张磐带领朝臣弹劾公爹,十一月陈伯宗死于牢狱,腊月陈家全族发配。根本就不能想,更不能看身边的两个柔弱妯娌。华阳走开了。罗玉燕抽搭两声,有些担心地问俞秀:“长公主是不是生气了,嫌被咱们扫了兴致?”俞秀:“长公主不是那样的人,但咱们也别这样了,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咱们该体谅。”华阳没让朝云、朝月跟着,自己来到了陈府花园里的莲花池畔。她坐在拱桥一侧的石头上,对着反射着阳光的冰面平复心绪。不知过了多久,一块儿小石头突然从旁边飞过,沿着冰面滑了很远很远。华阳怔怔地盯着那块儿慢慢停下来的小石头。陈敬宗的声音从桥上传来:“怎么躲这来了,像个受了气的小媳妇。”华阳仰头,看见他趴在栏杆上,背对着阳光,一张俊脸却也明亮逼人,姿态吊儿郎当的,像个纨绔子弟。华阳瞪了他一眼。陈敬宗:“不会大嫂、三嫂欺负你了吧?”完全不可能的事,华阳都懒得回答。“嘭”的一声,陈敬宗竟翻过桥栏直直地跳了下来,激得华阳全身打个颤,下一刻又怕他震碎冰层掉下去!“上来!”她没好气地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