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内阁一共有四位阁老,除了他与吕阁老依然在兢兢业业地当差,剩下两位,七十五岁高龄的殷阁老是真的年纪大了,一个月能进宫两三次都算多的。另一位就是曾阁老,今年六十一岁,本来身体挺硬朗的,结果这两年愣是因为怕他,生生给怕病了,三天两头地恳求皇上放他回乡养老。陈廷鉴确实看曾阁老不太顺眼,因为当初曾阁老跟已经离京的前任首辅高阁老是一条船上的,也曾在朝堂上反对他反对得吐沫横飞。可现在内阁陈廷鉴说了算,只要曾阁老支持他的改革,亦或是不支持但也不捣乱,陈廷鉴犯不着非要对付曾阁老。现在曾阁老天天摆出一副担心被他迫害的样子,简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把折子递给了元祐帝、戚太后。元祐帝不以为意,曾老头想走就走吧,反正留着也没有什么用。戚太后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曾阁老无过离京,只会让其他反对改革的大臣诟病陈廷鉴容不得人。“曾阁老是先帝朝的肱股之臣,如今他病了,阁老就代我与皇上过去探望探望吧,叫他安心休养,不要顾虑太多。”放下折子,戚太后对陈廷鉴道。陈廷鉴颔首:“臣也正有此意。”探望是要去探望的,但下值之后,陈廷鉴还是在内阁多逗留了三刻钟,这才带着长随出宫去了。才出皇城,陈廷鉴就见家里的一个管事站在马车旁,一副望眼欲穿的模样。陈廷鉴:“可是家里出了事?”管事忧心忡忡地道:“是大小姐,刚才她在花园里玩耍,不小心扭到了脚,疼得直哭,当时只有长公主陪在左右,长公主为此十分自责。”陈廷鉴惊道:“郎中如何说?”管事:“不知道啊,夫人叫我过来的时候,郎中还没到。”陈廷鉴立即上车,命车夫尽快往家里赶。无论是孙女的脚伤,还是长公主的自责,都比曾阁老的病重要,陈廷鉴甚至一直都怀疑曾阁老的病是装的,那么明日再去探望也没有关系。陈家。各房的主子此时都聚集在观鹤堂婉宜的房间,看着刚请过来的郎中轻轻抬起婉宜的脚踝。婉宜没有叫,只是紧紧咬住嘴唇,一副强忍痛苦的模样,眼里含着两汪将落未落的泪。俞秀心疼死了,可她知道长公主正在自责,所以一点都不敢表现出来。华阳手里攥着帕子,坐在婉宜的床边,自责又关切地看着郎中。这位郎中是德元堂的王老先生,那年华阳为了不让父皇选秀跳冰窟窿装病,出宫后真的做了噩梦,陈敬宗担心她,又不想惊动全家人,便曾装做扭了脚,请王老先生跑了一趟。王老先生一捏婉宜那纤细的脚踝,心里就嘀咕上了,陈家人都这么娇气吗,明明没什么大碍,却要一惊一乍的?看看婉宜梨花带雨的小脸,再看看关心则乱的长公主,王老先生不好表现出来,说些安抚的话,再给婉宜也开了一副治跌打的膏药。陈伯宗亲自送老人家出门。婉宜悄悄与四婶对了个眼色。四婶可是说了,说今晚四叔特别想出去逛,可四婶嫌街上人潮拥挤没有兴致,又不想直言泼四叔的冷水叫四叔失望,故而请她装受伤掩饰一下。四婶对她那么好,婉宜当然愿意帮忙,至于四叔,就老老实实陪四婶在家里过节吧。为了作戏,婉宜还往袖子上涂了辣椒水呢!眼泪不够的时候,她就轻轻蹭蹭眼睛。陈廷鉴步履匆匆地过来时,看到大孙女哭得眼圈都红了,又怎么会怀疑?他先关心大孙女,再劝说长公主儿媳不要自责。华阳嘴上应着,看向婉宜的眼神依然充满了懊悔。直到夜幕降临,婉宜忽然宣布她的脚不疼了,高高兴兴地跑去四宜堂邀请四婶陪她们一起去花园里乞巧。华阳当然给侄女面子,带上陈敬宗一起去了。不仅他们夫妻,陈伯宗俞秀、陈孝宗罗玉燕,乃至陈廷鉴与孙氏也都来了,看着孩子们摆弄针线,对着天上的银河欢声笑语。陈廷鉴很少能够静下心来享受这种天伦之乐,此时坐在藤椅上,随风轻扬的长髯也掩饰不了他的笑意。华阳见公爹心情好,她的心情就也很好。上辈子,公爹特别倒霉,七夕傍晚去曾阁老府里探病,当天晚上曾阁老竟然病情恶化,一命呜呼。太医们去瞧过,曾阁老确实就是自己命数到了,因病而辞世。可当公爹死后,新任首辅上书公爹的七大罪状时,七罪之四,便是指责公爹排除异己!公爹任首辅多年,贬罚过贪官庸官,也确实为了推行改革,贬罚过一些拒不肯配合的官员,但这些地方官数量多却份量不够,于是曾阁老就被推选了出来,成了公爹排除异己“故意气死”的大苦主!华阳干涉不了公爹对官员的任命,她也不知道公爹到底都贬罚过哪些官员,这条罪状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阻止公爹去探望曾阁老。计划成功,华阳一脸满足。突然,有人在她耳边轻咳一声。华阳偏头,对上了陈敬宗的那张大黑脸,眼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你不肯陪我过节,却盯着老头子笑,什么意思?”华阳:……其实她完全可以不理会陈敬宗这瞎吃的飞醋,可谁让她心情好呢?这一晚,明月虽然只有半圆,但华阳还是由着陈敬宗将她抱到窗边,陪他附庸风雅。第133章陈敬宗把华阳抱回床上,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街上忽然传来二更的敲更声。鬼使神差的,华阳想到了那位曾阁老。这些年她是没怎么见过曾阁老了, 早些年倒是在宫里碰过面,记忆中的曾阁老是个看起来老实本分的文臣模样。但长得老实的人未必胆小, 据说公爹还是次辅时,曾阁老经常在朝堂、内阁帮着前首辅与公爹对着干。可当时曾阁老的底气是前首辅给的,待公爹升上去,曾阁老立即变成了缩头乌龟,连公爹的面都不敢见, 告病在家, 唯一的心愿就是朝廷快点准了他的请辞, 让他告老还乡, 远离京城这是非之地。曾阁老这种性情,上辈子他的半夜亡故, 与公爹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吗?当然, 公爹肯定不是真的迫害了曾阁老, 而是华阳忽然怀疑,会不会是曾阁老太畏惧公爹了, 公爹不露面还好, 公爹一去探望,反倒加重了曾阁老的病情?果真如此,曾阁老或许还会多活一段时间, 直到公爹再去探望, 再被吓破胆子?想到这种可能, 华阳睡不着了。她不是盼着曾阁老今晚就走, 只是为这种无法彻底把握的局势而烦躁, 倘若明日公爹又要去探望曾阁老,她该怎么阻拦?“还没困?”灯已经熄了,陈敬宗听出她呼吸不像是犯困的样子。华阳摇摇头,抱住他劲瘦的腰,决定先不想了,明天再随机应变。陈敬宗正奇怪今晚她怎么不嫌他身上热了,刚要捏捏她的手,华阳突然松开他,抱着被子转了过去。陈敬宗:…….次日陈敬宗出发不久,华阳也醒了,实在是心里装着事,干躺着更难受。趁着清晨凉快,华阳带着两个丫鬟去逛花园了。陈廷鉴并不知道长公主儿媳在做什么,他一如既往地早早出发,去内阁当差。上午他与几个臣子在乾清宫面圣时,守在殿外的一个太监忽然收到一个消息,便挑起帘子,朝里面探探脑袋。站在元祐帝旁边伺候的曹礼见了,走过来,听完禀报,再往回走。戚太后问:“何事?”曹礼面露悲戚:“禀娘娘、皇上,方才曾阁老家里来报,说就在刚刚,曾阁老病逝了。”元祐帝吃了一惊,昨天还恳求告老的曾老头,这就没了?戚太后眼皮微跳,看向陈廷鉴。陈廷鉴与她对了个眼色,这时却不好解释什么,只与其他几位大臣一起,说了些缅怀曾阁老的话。同在内阁十几年,即便是政敌,也是有些交情在的,陈廷鉴说着说着,眼中竟落下泪来。那几位大臣见了,一边佩服首辅的厉害,一边也飞快酝酿泪意。元祐帝哭不出来,重重地叹了口气,也示心情沉重。戚太后做主,叫曹礼亲自去曾阁老家中传她口谕,赏赐丧仪,给足了曾家体面。等几位大臣退下,殿中只剩戚太后、元祐帝、陈廷鉴,戚太后才问陈廷鉴:“昨日你见到的曾阁老情况如何,怎么突然就走了?”早不走晚不走,非要在陈廷鉴探病之后走,消息传出去,那些人又要借此中伤陈廷鉴。陈廷鉴躬身道:“回娘娘,昨日傍晚,臣确实打算出宫后就去曾府探望,只是臣的孙女婉宜不小心伤了脚踝,疼得大哭不止,臣妻关心则乱,早早派管事来寻臣回府,臣便先回府了,打算今晚再去探望曾阁老,怎又料到因此耽搁,竟没有机会见曾阁老最后一面。”说完,他遗憾地叹口气。戚太后却是松了口气,幸好陈家出了这桩事,才帮陈廷鉴躲过了一桩麻烦。“世事难料,阁老不必自责,对了,婉宜的脚伤如何?”戚太后适当地表达了关心。陈廷鉴:“郎中看过说没有大碍,只是小姑娘养得娇气,哭得太凶,着实吓坏了家中长辈。”元祐帝一直默默听着,对陈阁老的孙女,他倒是有些印象,姐姐似乎很喜欢她,五官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他见到那丫头时,想的是这丫头可比陈阁老看起来顺眼多了!陈府。华阳暂且没叫丫鬟们收拾东西,她还在等一个消息。曾阁老与陈廷鉴同在内阁,表面的和气还是在的,如今曾阁老病逝,曾家给亲朋好友报丧时,也包括了陈家。孙氏是当家主母,听说这个消息后,也及时派丫鬟们知会了三房儿媳妇。华阳来春和堂陪婆母坐了坐,得知了一些细节,譬如,曾阁老是今天早上才走的。华阳的心情就有些复杂。上辈子公爹去探望,曾阁老半夜辞世,这辈子公爹没去,曾阁老坚持到了早上,或许还看到了妻妾子孙。所以,曾阁老是真的很怕公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