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戚皇后明白了自己的深意,陈廷鉴不再遮掩,先承诺道:“娘娘,河南离京师确实很近,但河南同样被京师、山西、陕西、湖广、南直隶、山东包围,豫王真要造反,只能寄希望于大军突然起事,赶在朝廷发兵围剿前以迅雷之速拿下京城。然,别说我们现在已经知道他的打算,完全有时间提前部署,就算没有先帝托梦,大名、保定、真定三府也足以拦住豫王大军,这点臣愿用项上人头担保。”戚皇后沉默片刻,信他,京师重地,各府守将的任命陈廷鉴都与景顺帝商议过,戚皇后也心知肚明,都是本朝悍将。陈廷鉴先说服戚皇后不必担心京师的安稳,再对戚皇后提起河南的藩王情况来。“娘娘,包括豫王在内,河南一地现在共有八位藩王,分别是景王、郑王、周王、唐王、赵王、潞王、徽王以及豫王。除此八位藩王,其兄弟子侄另有上百位郡王,郡王下还有镇国将军、辅国将军等宗室家眷,共计三万余人。这些宗室共占有河南三成土地,此外,只提去年一年,河南一地的宗亲俸禄便占了当地赋税粮食的四成有余,比当地驻军军饷还要多。”戚皇后颔首,示意他继续往下说。陈廷鉴:“豫王造反,征兵运粮肯定无法避开其他七位藩王的耳目,他们若主动上报朝廷,便正合了当年太祖他老人家册封藩王的苦心,藩王与皇上共同维护江山安稳。若他们隐瞒不报,便是协助豫王一起造反,是为乱臣贼子,当与豫王一同伏诛。”戚皇后彻底明白了陈廷鉴的意思。豫王的起兵不足为虑,但如果朝廷先纵容豫王暗中集结力量,将七位藩王都捎带上,将来朝廷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将河南一地的八位藩王都废了。八位藩王连带着各自的兄弟子孙,一共三万余人的宗亲,占了所有宗亲的三成之多,一次都废了,便相当于为朝廷这棵负担累累的大树一次剪除了三成的臃枝赘叶。之后藩王私库充公,良田归还百姓,百姓种出粮食继续缴税给朝廷,乃是一本万利、造福儿孙以及后代帝王的大好事,与这些可以预见的好处比,镇压叛乱所耗费的军饷完全不值一提。“阁老高瞻远瞩,我很钦佩。”戚皇后郑重地道。陈廷鉴躬身道:“臣只会献计,娘娘敢用臣此计,也是胆识过人,臣亦钦佩。”戚皇后笑了:“那阁老便只当不知豫王有反心,暗中部署兵力便可。”陈廷鉴摸了一把胡子,道:“托梦之说,也未必完全可靠,或许豫王并不会反,不过臣等未雨绸缪,也不会有什么损失。”戚皇后还是希望豫王反的,皇上只有太子、豫王两个儿子,儿子还小,豫王早早反了早早废了,她也早早省心。当然,这话就不用告诉陈廷鉴了。“公主那边……”“我会跟她解释,阁老一心操持国事便可。”片刻之后,戚皇后先去了乾清宫,陈廷鉴也随即去见其他几位阁老,今日内阁还要率领大臣们一起恳请太子继位。登基大典不急,但继位称帝刻不容缓。.朝臣们过来拥立太子时,华阳就跪在一旁旁观。太子虽然才十三岁,可他从三岁起就开始读书,开始学习如何做好一位储君,父皇驾崩他虽然伤心,却也知道要配合大臣们接下来要走的继位仪程。太子称帝,戚皇后同时封太后,至于其他皇亲,暂且还不着急册封。华阳暗暗观察林贵妃、南康公主。母女俩当然不会替母后、弟弟高兴,但也没有什么愤恨的情绪,大局已定,她们也认了命。一直到夜里,华阳终于又有机会单独与母后见面了。才刚刚三十九岁的戚太后,因为忙碌了一日,这时也累了,斜倚在罗汉床一侧。看到容颜憔悴的女儿,戚太后面露怜爱,招手叫女儿坐到她身边。“父皇走了,又给你托了那样一个梦,盘盘今日过得一定很煎熬吧?”她将女儿揽入怀中,温柔拍着女儿的肩膀。华阳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娘是这世上最无可取代的人,母后越严厉,这般的温柔就越让她贪恋。戚太后拿出帕子,亲手帮女儿拭泪。景顺帝的驾崩,于感情上对她并没有太大的影响,伤感也有,只是一会儿就过去了。她更关心大事,仅有的私情,也是心疼一双儿女的丧父之痛。“盘盘放心,豫王的事我与陈阁老已经定好了防备之策,你只管一心替你父皇守灵,能睡的时候好好休息,其他都不用担心,知道吗?”华阳点点头。她既相信母后,也相信公爹,这两人联手提防豫王,她就更加安心了。先前的事都是她自己扛着,此时此刻,华阳只觉得全身都轻松了下来,只剩对父皇的缅怀。第110章六月初三, 天色尚暗,一匹匹快马疾奔出京城城门,带着载写先帝驾崩、太子继位的公文前往各地官府、藩王宗亲之处。河南紧邻京师, 一日之内,这消息便传遍了整个河南境内, 官民皆知,自此换上素服,开始恪守国丧。其中,汝宁府位于河南的最南边,就藩在这里的景王下半晌才收到公文。景王是景顺帝同父异母的弟弟, 华阳姐弟的亲叔父。景王今年四十七岁, 虽然不算年轻了, 但他平时好武强身, 身形高大健硕,在本地颇有威严。惊闻景顺帝驾崩的噩耗, 高高大大的景王竟当场昏厥了过去, 被身边的亲信掐了人中醒来后, 景王也是哀嚎不止,连左右街坊都能听到他的哭声。哭够了, 景王被人扶到房间里休息。待夜幕降临, 景王立即将府内几位幕僚叫到书房,暗中商讨大事。“新帝年少,京中人心不稳, 王爷此时动手, 乃是天赐良机!”“只怕陈廷鉴没那么好对付。”“他一个文官老头, 太平盛世可以狐假虎威, 只要咱们大军一路北上攻破京城, 内阁也得乖乖交出小皇帝,对王爷俯首称臣!”“起事总要有个名头,不然便是不义之师,何以拉拢地方官员将领?”幕僚们议论纷纷,有的摩拳擦掌恨不得即刻举起造反大旗,有的谨慎甚微,认为还需要多加筹划。景王垂着眼眸,其实自有思量。从就藩的那一天开始,他就有了争夺帝位之心,只是刚刚抵达王府的他只有三百亲兵,毫无根基。这二十多年,景王一边积攒财富,一边小心翼翼地招兵买马,用分散在河南各地的镖局、农庄护卫等等名头,至今已经养了一支五万人的精锐之师。他足够谨慎,只控制着那些头目,那五万精锐根本不知道他们真正的主子是他,可一旦他起事,这五万人必定会拥护于他。此外,景王还养了一支暗卫,命暗卫们监视河南境内的重要官员,搜罗他们贪赃枉法的证据或其他无法公之于众的秘辛,尤其是主管河南的三个地头蛇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大人,无论朝廷更换了多少次,只要是人,总会有不足之处。像此时统领河南的这三个官员,布政使张泰道貌岸然实则贪色,与妻子的年轻继母暗通款曲,按察使杨明光自己洁身自好,亲爹却在老家为非作歹。最重要的,是统领河南境内十七个卫所共计九万余将士的都指挥使郭继先。郭继先是一员大将,不然也不会被陈廷鉴器重,把他调到这边来。郭继先身上也几乎没有任何能够受人拿捏的毛病,权财色他一样都不沾。巧的是,郭继先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时,曾经跟着他的母亲姐姐逃难到汝宁境内,他娘为了养活儿子,将姐姐卖进王府为侍女,后又因为姿色出众被景王看上,抬为妾室。景王宠幸郭氏时,距离郭氏与郭继先mǔ_zǐ 分离已经过去了三年,便是景王想帮宠妾找到家人,也不知道该去何处寻觅。郭继先一直记得这个姐姐,记得那个用自己给他换银子买饭吃的姐姐。母亲死后,郭继先辗转在边关从军,随着岁月的流逝,郭继先也从一个毛头小兵成长为一位大将军。官越大,郭继先越明白不能让朝廷知道他一个大将竟然与藩王有姻亲关系,所以郭继先从未对任何人透露过他还有一位在景王府做妾的姐姐。郭继先接任河南都指挥使一职时,景王也早忘了郭氏那个分离多年的弟弟也叫这个名字,还是一次他无意间在郭氏面前提到新的都指挥使大人,郭氏突然激动地泪盈于睫,非要确认这位都指挥使大人是不是她的亲弟弟。景王一下子看到了大机遇。他不好离开封地,让郭氏乔装成普通民妇还是可行的,郭氏去见了郭继先,姐弟俩抱头痛哭,秘密相认。但景王并没有马上联系郭继先,凭借两人的姻亲关系,凭借郭氏与她生的三个孩子,景王相信,只要他去找郭继先,郭继先就一定会臣服于他,否则郭继先就要面对姐姐外甥受苦、朝廷也猜疑他的两难境地。如今他要兵有兵要将有将,就差能够供应大军的粮饷,以及一个正面对上朝廷的靶子!.三日后,景王秘密来到洛阳,求见他的好侄儿豫王,景顺帝的长子、新帝的亲哥哥!这几日豫王挺伤心的,虽然父皇不肯立他这个大儿子做太子,他心里一直存着怨气,可父皇这一去,他就没爹了,万一戚太后想对付他,都没有爹护着。伤心归伤心,听说有位富商要给他献宝,豫王还是带着期待召见了这位富商。富商仪表堂堂,豫王更加相信他有好宝贝了。景王也在打量豫王,见二十五岁的豫王已经养出了五十二岁的大肚子,肥头大耳的,景王最先想到了林贵妃。他见过林贵妃,是个又美又蠢的女人,早就听说豫王脑袋不够聪明,没想到他连林贵妃的美貌都没能继承。等豫王屏退下人后,景王直接把自己的王印拿了出来。豫王:……他不懂王叔为何要冒着被朝廷治罪的危险跑过来找他。景王一脸悲痛:“皇兄才五十三岁,平时也都好好的,没传出任何隐疾病患,贤侄就一点都不怀疑皇兄的离世另有隐情?”豫王还真没怀疑。景王愤恨道:“就在今年端午时,皇兄曾发了一封密信给我,说戚后与陈阁老联手把持朝政,隐隐有逼宫之势。皇兄非常担忧,宫里无人可信,只能跟我诉说愁闷,皇兄还说,他想改立贤侄为太子,就怕内阁反对,因此迟迟无法下定决心。”说完,景王取出那封伪造的景顺帝密信。豫王看完之后,一下子就信了!那陈廷鉴长得人模狗样的,母妃不止一次怀疑戚后是不是与陈廷鉴有苟且,以前父皇被两人蒙蔽了,今年终于察觉了端倪!“所以,他们二人发现父皇想立我,便抢先对父皇下手?”“正是如此,因为他们做贼心虚,才在文书里编造皇上临终前要太子继位的遗言!”“岂有此理!”豫王猛地一拍桌子,眼睛都瞪圆了!气归气,豫王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太子都登基了,他还能怎么做?景王自然要为他出主意。豫王犹豫道:“起事的话,我手里也没有兵啊。”景王:“我听说都指挥使郭继先最为刚正忠君,我愿为贤侄去试探他的口风,若他肯拥护贤侄,贤侄大事可期也!”豫王:“万一他不肯,而是向朝廷揭发我们?”景王:“贤侄放心,我有十成把握能说服他,不然王叔也不敢亲自去见他。”豫王还是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