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文沉默着看他稀疏的头发和体积格外小的发髻,心道你自己都快秃头了,哪儿来的脸说这话。我值夜时经常听见你们为了几文钱咆哮的好吗?洪文啧了声,“来,我给你把个脉。”那人:“……啥?”洪文朝他头顶努了努嘴儿,幽幽道:“再过几年,该掉光了吧?”那人:“……”良久,他又扭捏道:“管用吗?”洪文:“……管。”只要不是娘胎里带来的。洪文先看了他的头皮,就听对方道:“近来掉的厉害,早起枕头上能找到一小把!家里人也都急得不行,四处搜罗法子,生姜都擦了两筐,奈何都不管用!”洪文嗯了声,“脱发和脱发也不一样,可能是气血不足所致,也可能是肾精不足,不能……”他的话还没说完,对方就斩钉截铁道:“必然是气血不足!”真男人决不能肾虚!洪文的嘴角抽了抽,“脉细而弦,还真让你蒙对了……经常头晕目眩,晚上睡得也不大好吧?”“正是呢!”那人一拍大腿,“都是累的,晚上做梦都在盘账!”梦里对不上账气都气死了,能睡得好吗?洪文斜眼瞅他,那你还劝我去户部!那人也意识到自己说漏嘴,视线游移起来,非常心虚。“发为血之余,血气不足自然难以供养,”洪文看了看他的舌头,又伸手按压他腹部,“经常胃疼吧?肝火有点旺,以后少生气。”那人猛点头,“是呢,我还以为是胃寒,喝了不少姜茶暖胃。”“这是肝气横逆克脾土所致,快停了吧,越喝火越旺,”洪文摇头,从炉膛里掏了根炭条吹凉,刷刷开了个方子,“多吃点苦瓜苦菜,清热降火,酒也要戒。”那人无有不应,歪着脖子看,“我不喝酒,白芍药,川当归,熟地黄,川芎……这不四物汤么!”洪文笑了,“呦,你还认识啊,不错。”“不错什么呀,”那人苦笑道,“小洪吏目,莫要戏弄我,四物汤不是女人药么?我媳妇年前还喝来着。”洪文乐了,“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四物汤主补血调血,几味药材适当加减就是几个不同的方子,功效自然也截然不同。”见自己闹了个大笑话,那人脸上涨得通红,赶紧收了方子,“受教了受教了……”又过了会儿,何元桥抱着个茶壶出来,炉子边的两人齐齐抬头。何元桥愣了下,如临大敌,“方之滨,你一个户部的过来做什么!我们太医署这个月可没欠账!”方之滨从地上一跃而起,用脚尖用力在身前划了一道印子,梗着脖子道:“看清楚了,老子在户部,没越界!”说完又想起来什么似的,抱着胳膊斜着眼看何元桥,“没欠账?你确定?”何元桥眼神疯狂游移,在洪文身边蹲下,“渴了吧?”方之滨大声道:“你就是心虚!你们太医署哪个月不欠账?!上个月还有三十七两五钱八分对不上账,还有上上月的二十五两六钱三分七十八文……这可都没给说法吧?”打人不打脸,讨嫌别讨债!何元桥忍无可忍地跳起来,涨红着脸喊道:“我们问心无愧,我们是大夫,救人的事能算欠账么?”“怎么不算?”方之滨不知从哪儿掏出个算盘来打得啪啪响,撸着袖子唾沫横飞,“你们后头药园里种的药草、小厨房用的柴米油盐、还有一色笔墨纸砚灯烛油火……哪一样不是我们户部拨款?”“户部怎么了?”何元桥跳着脚道,“都是陛下御笔亲批,有本事你们找陛下说理去,去啊!”洪文看着头顶上俩人唇枪舌剑,整个人都特么傻了。何元桥,你现在跟平时判若两人你知道吗?他眨了眨眼,弱弱地劝架,“这个,和为贵,和为贵啊。”何元桥和方之滨同时扭过头来瞪他,“你闭嘴!”洪文:“……”不是,你们的唾沫星子快喷到酸杏酱里了!还有你方大人,才说的肝火旺少动怒,都当了耳旁风!“那个,”洪文用大木勺挑起一点橙红色的果酱,拉着脸道,“熬好了,谁想尝尝?”战火迅速消弭于无形。熬好的杏子酱又酸又甜,还有一股蜂蜜的清香,一口下去能咬到大团柔软的果肉,简直叫人口水直流。闭着眼感受微风拂面时,仿佛看到了逝去的青涩年华。方之滨泄愤似的吃了一大口,顿觉口腔中津液汹涌,忍不住又去挖。何元桥直拿眼睛去剜他。这是我们太医署的杏儿,太医署的柴火盐糖!洪文往他茶壶里丢了一大勺,搅拌均匀之后道:“尝尝。”橙红色的杏子酱在热水中迅速散开,日头影下形成一团团云雾般的絮絮,随着水流起伏飘荡,颇有几分美感。何元桥喝了一口,眼睛都亮了,“好喝!”洪文笑嘻嘻道:“放凉之后特别开胃。”夏天到了,官服又闷热,弄得人都没胃口,来点果酱凉茶最舒服不过。洪文足足熬了一大罐酸杏酱,天气热,这东西也不能放太久,于是就分了许多给方之滨。“多给太医署拨点银子呗?”方之滨:“……我尽量。”关键这事儿他说了也不算啊!方之滨一步三回头,进了户部衙门还不忘扒着门框喊:“你该来户部啊!”户部好多人秃头,一定会热情欢迎你的!何元桥就冲他吐口水。洪文抱着剩下的杏子酱回太医署与众人分享。有太医尝了一口之后,立刻兴冲冲从小厨房抱了个瓦罐回来,“熬的高汤,剩下的鸡肉白瞎了可惜,不如蘸酱吃。”说完,竟直接从瓦罐里掏出来好大一只肥鸡!众人群起响应,纷纷上前撸袖子撕鸡。那鸡也不知炖了多久,端的骨酥肉烂入口即化,轻轻一拽就脱了骨。原本大热天吃荤腥还有些腻味,没想到配着酸甜可口的杏子酱竟极妙!不多时,一只鸡只剩下骨架,连鸡屁股都不知被谁抢走了。吃饱喝足的众人喜笑颜开,纷纷表示这搭配不错,回头可以写个单子进上去……“所以说,”那贡献肥鸡的太医煞有其事道,“太医署身先士卒也是很辛苦的嘛,户部应该多拨给我们些银钱才是……”说罢,打了个响亮的饱嗝。众人纷纷称是,满嘴油光在窗口漏进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洪文翻出来一张油纸,仔仔细细把个巴掌大的小坛子封了口,正偷偷欣赏呢,就被何元桥拿住了。“好小子,感情你还藏私了,没得说,再给我挖一勺泡水。”“没了没了!”洪文死死护住,睁着眼说瞎话。何元桥伸手要去抢。“这是给长公主的……”见他不肯轻易放弃,洪文只好小声交代。“哎呦呦你瞧瞧,”何元桥啧啧出声,搂着他的脖子揶揄道,“亏昨晚上谁还垂头丧气的。”“你别瞎想!”洪文微微涨红了脸,面上却还一本正经道,“这是为了报答昨日人家的维护之情。”说完,抱着坛子一溜烟儿跑了。何元桥在后面看着他兔子似的背影失笑,“这小子。”**********“这是哪儿来的?”嘉真长公主才从外面回来,就见小花厅的正案上摆了一个鲜嫩柳枝编的小提篮,外围还点缀着几朵娇嫩小花。那提篮里装着一个拳头大小的粗陶罐,看上去浑然一体,质朴可爱。留守的宫女就笑道:“是太医署的小洪吏目亲自送来的谢礼,说熬了些酸杏酱,开胃爽口的。”她还奇怪太医署的人怎么突然送东西过来,若说是孝敬,未免又太寒酸了些。可那小洪吏目也不解释,只说是给长公主的谢礼,她听了自会知晓。青雁上前揭开陶罐盖子,一股酸甜的香气扑面而来,果然是黄澄澄亮晶晶的杏子酱。才刚说话的宫女舀水进来伺候嘉真长公主洗手净面,笑道:“那小洪吏目瞧着呆呆憨憨的,没想到竟是个风雅之人,柳枝也好,陶罐也罢,都是些不登大雅之堂的粗苯之物,想不到凑在一起竟也很好看。”青雁偷瞄了主子一眼,见她似乎很喜欢那个柳枝编的篮子,就笑骂道:“你懂什么?这叫大巧藏拙,大智若愚,难不成都一个个猴精似的才好?看了就要人生厌。”宫里宫外什么时候缺过聪明人?殊不知聪明反被聪明误,就是看着呆呆的才好呢。嘉真长公主抿嘴儿一笑,从篮子上拔了一朵鲜红的小花簪于鬓间,揽镜自照,十分得意。几个宫女就都面面相觑起来。早起时她们伺候着长公主簪花,有那花匠精心侍弄的名种玫瑰和芙蓉她偏不要,这会儿竟对一朵花园里随处可见的小野花钟情起来……真是叫人摸不着头脑。嘉真长公主给人伺候着换了雨过天青色绣青莲的家常烟云纱衣裳,黑油油一把好头发松松挽个偏髻,使一根碧玉滴水簪子固定住,也不描眉画眼,就这么清清爽爽斜倚在临水的矮榻上翻书,读不几行就抬头瞧瞧那柳枝花篮,神色柔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青雁在旁边打扇,见状就问:“公主早起只用了半碗粥,才刚宴席上更是半筷子也没动,这会儿可有什么想吃的没有?”因为选秀接近尾声,天下间适龄的好女孩都聚在宫中,许多皇亲国戚王公贵胄家有要婚配的男子,也都动了心思,频频找由头进宫来探风声。皇后不胜其烦,索性就下帖子请众人入宫赴宴,有什么要说的一并说了,省得今儿一出,明儿一出的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