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有听见“薛二爷”的,再打量下薛凉一行的阵仗,当下猜出三五分来。原来是定国公府的爷们儿,难怪……再看向洪文和那对父子时,眼中已带了同情。罢了罢了,谁叫你们倒霉,惹谁不好,偏惹上这样的货色。想吕捕头不过区区一个捕头,怎敢跟定国公府这种庞然大物相抗衡,一听薛凉这话,禁不住浑身冷汗直流,忙抱拳作揖,“二爷息怒,小人这就去办。”他常年在场面上行走,对于薛凉的脾性为人颇有耳闻,又看周围群情激愤,约莫是不知哪个倒霉蛋触了这位二公子的霉头,若自己不做出点什么来,只怕难过这一关。可若真就照着薛凉的话把人给下了,又觉得有点对不起良心。何况他记得刚才好像还有几位举止不凡的富家子弟陪洪文一起,京城藏龙卧虎,说不得又是一段关系,便想刀切豆腐两面光,两边混个人情,于是冲着洪文使个眼色,“这位小兄弟,冤家宜解不宜结,不如你今儿就跟二爷赔个不是,咱们就此揭过,如何?”原本因为方才那中风老汉的事,洪文还对吕捕头颇有好感,可见他此时助纣为虐,不由大失所望,“你乃公门中人,本该为民做主,可匆匆赶来一不分情由,二不问曲直,张口就要我赔礼,难道地上满脸是血的孩子看不见吗?你所做所为所言所行,可对得起朝廷栽培,对得起身上的官服,对得起百姓们的信任?”周围百姓们也纷纷出言道:“是啊,吕大人,你怎么能这样呢?亏得我们素日里以为你是个好的。”“官官相护啊,这可如何是好?”“天子脚下就这样猖狂了吗?”那吕捕头原本还对洪文有点歉意,此时听了这一通说教,难免私心怪他不通情理。又见不少百姓也跟着谴责自己,越发恼羞成怒起来,“好个牙尖嘴利的小子,本官本是好意保你,你竟这般不知好歹!”洪文最是吃软不吃硬,听了这话就梗着脖子道,“我竟不知天子脚下还有这样没有王法的事!有胆子你就来拿我,咱们去公堂上辩个痛快!”闹就闹,谁怕了不成?顶了天去告御状,他就不信隆源帝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吕捕头心头火起,才要动手,却见一个侍卫打扮的青年突然亮出来一枚眼熟的腰牌,“谁敢?”他满脑子热血顿时凉了个彻底。是啊,他一心只想讨好薛凉,却忘了方才洪文一行人亮的是禁军腰牌……坏事坏事!他们这些公门中人平时看着挺威风的,可在禁军面前根本不够看,如果人家真要追究,只怕非但不能两头讨好,反倒里外不是人呢!思及此处,他不禁暗恨自己腿脚快,早知就装聋作哑不过来了!一看那腰牌,薛凉也是心头一凌,洪文不过区区七品吏目,又是个人尽皆知的野路子,怎配禁军相随?难不成是皇上派人在此义诊?他不禁面上泛白,下意识往四下看去,又隐隐觉得不对。不对,这说不过去,若真是宫中义诊,何必藏着掖着,怎么可能只有一个小吏目?别的太医也好,该有的阵仗也罢,一概全无……想到这里,薛凉又心头大定,讥笑道:“禁军又如何?满京城常驻禁军少说也有二十万,难不成老子见人就怕?那禁军中还有跟着我祖父打天下的兵呢!”更何况现在已是骑虎难下,今天这一出早不知被多少人看了去,来日一传十十传百,若自己就此罢手,怕是不出半日,整个京城都要知道他堂堂定国府的嫡出二公子被一群刁民吓得落荒而逃…人生在世,如果连面子都留不住了,活着还有什么趣?来日他们定国公府又如何在京城立足?薛凉干脆把心一横,“你休要扯虎皮做大旗,这禁军腰牌也不是随便能用的,当心回头被参个滥用职权之罪!”他们定国公府常年与权贵往来,京中几位有名有姓的达官显贵的贴身侍卫都认个烂熟,可眼前这个侍卫却从未见过,想来也不是什么要紧人物。既然如此,不如快刀斩乱麻,先把这两个人料理了,然后立刻打发人家去告知祖父。到时候只要死无对证,是非黑白还不是任由他们涂抹?只凭这些刁民又能兴起什么风浪来!他就不信隆源帝会为区区一个七品吏目落定国公府的面子。先有豪奴欺人太甚,又有衙役公然偏袒,百姓们顿时炸了锅,推搡着闹将起来。嘉真长公主的侍卫和谢蕴的部下对视一眼,都在顷刻间做了决定:务必保得小洪太医平安无事!正值千钧一发之际,忽听一道清丽的女音越众而来,“放肆!”人群先是一静,又有几个侍卫排开众人列成两队,“嘉真长公主在此,闲人退避!”嘉真长公主?!现场有片刻死寂,继而像油锅里泼了凉水一样轰然炸裂,四面八方传来的窃窃私语声交汇在一起,像春日的闷雷滚滚而来。“嘉真长公主,就是那位长公主吗?”“你这不是废话吗?大禄朝还有几位长公主?”“就是那位为了家国大义,毅然和亲塞外的长公主?”“是呀,她为了保护当地百姓,可是连驸马都送了呢……”不同于定国公府令人畏惧,嘉真长公主却叫百姓们真心敬爱,此时一听她的名号,当即收敛声息,哗啦啦跪了一地。薛凉此时真是人如其名,整个人都凉透了,喃喃道:“不可能,嘉真长公主怎么可能在这儿?”可迎面走来的女子柔美大方高贵清丽,通身的气派根本不是等闲人装得出来的。退一万步说,这世上又有谁有这样包天的狗胆敢冒充?那可是诛九族的死罪!洪文愣了下,也跟着行礼,却被嘉真长公主亲自扶住,又小声问:“你不是去玩了吗?”嘉真长公主先把他上下打量了一回,发现除了衣服有点乱之外并无外伤,这才松了口气,“总觉得留你一人在此不妥,所以先回来。”好在自己赶来了。洪文习惯性摸了摸鼻子,觉得被个姑娘搭救有点不好意思,可内心深处却又极尽欢喜。嘉真长公主对他笑了笑,转身看着薛凉时脸色陡然一变,“若非如此,本宫又怎能看得这样一出好戏?”薛凉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她身边的侍卫厉声喝道:“大胆,见了长公主竟敢不行礼问安!”薛凉脑子里嗡的一声,双腿一软跪了下去,冷汗涔涔道:“不知长公主在此,我,草民……”嘉真长公主微微抬着下巴俯视他,眸中冷意森然,“定国公府果然好大威风,连出门上个香都敢随便糟践百姓了!一干衙役也都成了你家私兵呢。”薛凉只听说过长公主温柔贤淑的名声,总觉得也不过是个软弱的丫头片子,却不想对方气势全开如此惊人,直叫人不敢逼视,“公主息怒,公主言重了,这些人实在是……”他刚要继续编排洪文,突然浑身一震,忙掀起眼皮去看方才护着洪文的侍卫,见他一色穿着打扮都与嘉真长公主的随从们别无二致,顿时如遭雷击。那,那竟然是长公主的侍卫!洪文背后站着的人,是长公主?!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薛凉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身上刷地起了层白毛汗。怎么办,自己可能真的闯大祸了。薛凉尚且吓得不成样子,更别提旁人,吕捕头早在嘉真长公主出声那一刻就浑身瘫软跌坐在地。此时他哪里还敢存什么攀龙附凤的心?脑海中只反复回荡着一句话:吾命休矣!眼见嘉真长公主的裙角到了眼前,吕捕头抖若筛糠,以头凿地,“公主恕罪!”嘉真长公主围着他转了半个圈儿,冷笑道:“这位大人好大的威风,本宫也算开了眼界,往后你休要再提什么报效朝廷,效忠定国公府才是正经。”她踩着绣鞋的脚步极轻,可吕捕头却觉得仿佛每一下都踩在自己身上,几乎支撑不住。他头脑中一片空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听了这诛心之语不断磕头,“卑职知错,公主饶命!卑职一时糊涂,再也不敢了啊!”嘉真长公主的眼睛在薛凉和他身上溜了一圈,“你认错倒快,既如此,本宫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你不是要拿人么?就把罪魁祸首抓去衙门,自己也脱了官袍摘了乌纱听候发落!”薛凉脱口而出,“公主,我祖父沙场征战……”话音未落,嘉真长公主就对着侍卫一个眼神儿,立刻有人上去将他五花大绑,又堵了嘴拖走。好蠢才,赫赫扬扬的定国公府竟沦落至此,一个死还不够,这是要拉着全家陪葬呢!“父皇和皇兄尚且爱民如子,难道定国公府反而是个例外?满朝文武谁不有功,断然没有居功自傲磋磨百姓的道理。”嘉真长公主嗤笑道。百姓们轰然叫好,极力赞叹皇帝和公主的美德。嘉真长公主三下五除二将罪魁祸首发落了,打发刚才跟着洪文的侍卫回宫中传话,“你将今天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报给皇兄,不得有误。”又对百姓们道:“你们受惊了,且放心,皇兄必然会秉公处置。”众人皆是感激涕零,先朝着皇宫所在的方向山呼万岁,又叩谢长公主恩情。嘉真长公主颔首示意,见那受伤的小孩儿一双肿眼泡正盯着自己看,便朝他笑了笑。那孩子何曾见过如此高贵美丽的女郎?立刻羞红脸,又把脑袋往父亲怀里扎。洪文见状大笑,“这小子。”他给那父亲写了个方子,让去药铺抓药调成药膏子给小孩敷脸,这才起身对嘉真长公主道谢,“今日多亏公主。”薛凉就是个疯子,万一刚才真闹起来,指不定有多少人要受伤呢!嘉真长公主看那小孩儿缩在父亲怀中还偷偷来瞧自己,也觉得有趣,学着洪文平时的样子伸手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小脑袋,又叫随从抓零钱给他买糖吃。“你也不像不知道厉害的,”嘉真长公主却忽然收敛笑容,没好气道:“若我不来,你还真就自己往上冲不成?”洪文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小声道:“那,那也不好放着不管么。”嘉真长公主哼了声,“白长了个聪明相,现成的狐假虎威都不会……”洪文低头看脚尖,态度诚恳,“下官知错。”嘉真长公主瞅了他一会儿,突然抬脚就走,“错不错的,与我何干?哼。”*******不说庙会上的众人接下来如何,接到消息的隆源帝早已勃然大怒。“混账,光天化日之下竟如此肆无忌惮,简直不将朕放在眼里!”洪文外出义诊是他同意了的,薛凉如此行事就是在打他的脸!“传朕的旨意,”隆源帝黑着脸道,“着台司衙门严审此事!”台司衙门全称“望燕台三司衙门”,主管京城治安。万生接了旨意拔腿就走,走到半路又被叫住。“还有,”隆源帝飞快地踱了几个圈,手扶在门框上重重点了几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薛凉如此有恃无恐,难道往年就都是清白的?定国公府上下就是清白的?务必给朕一查到底!若有必要,吏部可协理,任何人不得横加干涉。此外,若有定国公府的人递牌子进宫,一律不见!定国公府教导无方,直系有官职者,即日起在家停职反思!”他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处理定国公府的绝佳机会,岂会白白放过?也不知今天过后,整个京城会掀起多么骇人的轩然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