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文果然接了他递上来的鱼干,咬在嘴里磨牙。几十口大灶同时开火堪称壮观,没见过的人很难想象这种场面。橙黄色的火苗欢快地舔着锅底,大锅里汤汁翻滚,咕嘟嘟的气泡不断炸裂,将鱼肉本身的香气送出去老远。大营中还养了不少狗,闻见这味儿都疯了似的嗷嗷乱叫。康雄拉着他们坐下。不远处就是几十丛篝火,这儿早就被烤得温暖干爽,很舒服。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添嘴抹舌道:“一年也就这么十来天能吃开江鱼,大火炖得稀烂,老香了!对了,听说你们抓了个人?”说话间,已经有人带着王西姆和那小杂毛过来,“将军!是那死鸡。”沙俄人的名字中特别爱带“斯基”,当地人不喜欢,就故意喊死鸡。康雄咦了声,“怎么回事儿?”程斌听说人抓到了,急匆匆赶来,“我正捣药呢,一回头就看见药庐里影影绰绰有个人影,进去一看,嘿,这小子在偷药!我一出声喊,他拔腿就跑!刚才我仔细盘点了,少了六种,还打翻了两瓶药粉。”“都是什么药?”洪文问道。程斌拧着眉头,“杂七杂八的,什么药都有,想是这小贼不认得,所以胡乱抓取。”众人点头,这个解释很说得通。洪崖一边剥松子一边问康雄,“看样子你们还认识他?”康雄点头,“他就住在西边山里,跟个老毛子相依为命,平时就来卖点儿鱼啊柴火什么的。当初我们看这爷俩可怜,还想叫他们来营中做事,谁知那老毛子不是什么好鸟,嘴里骂骂咧咧的,说大禄没好人,杀他同胞啥的,那我们能受这气?不来拉倒!”他看了看昏迷中的“死鸡”,“不过这小子还算不错,每次来了都非要帮着干点杂活再走,怎么这会儿还偷东西了?估计是那老毛子病了……”不过也不得不防,那老毛子那么坏,万一这小子被挑唆了呢,康雄就问下头的人搜没搜。王西姆道:“都搜过了,程大夫说得药也都找到了,我连这小子的裤子和鞋都扒了,一丝儿没放过,确实没别的。”康雄点点头,复又皱眉,“不过也保不齐他看见了什么,出了这茬子事儿,不能再放他走了。”洪文一听那“死鸡”的遭遇,颇有点感同身受,不过家国大义在前,他也犯不上同情对方。又过了约莫两刻钟,鱼炖好了,“死鸡”也流着口水眼泪醒来。王西姆就笑,“这小子是馋的吧?”众人也都跟着笑。那边伙夫已经分好了鱼肉,替他们在这边单独摆了一张桌子端来。康雄是个随和的将领,也不摆架子,大手一挥让将士们随便吃。一个人素日为人如何,端看下头的人平时举止就知,康雄这么一说,下头的将士们便都嘻嘻哈哈大吃大嚼起来,可见是平时习惯了的。那大海碗比洪文的脑袋还大两圈,里面雪白的鱼肉堆得小山一般,正疯狂散发着诱人香气,勾得他五脏六腑越发唱起空城计来。这里常年低温,鱼儿在冷水中泡得肉质紧实而鲜美,肉多刺少,一大口下去,恨不得舌头都鲜掉了!再趁热喝一口滚滚的鱼汤,啧啧,那滋味儿,怕是唯有大文豪来才描绘得尽吧!见大家嘶溜溜吃得香甜,死鸡哭得更凶了,又嗷嗷叫了几嗓子。王西姆吧嗒吧嗒将鱼连皮带刺一同咀嚼下肚,闻言含糊不清道:“他求咱们放了他,说爷爷病了,外头的人不卖药给他,也没钱,所以才来偷的。”死鸡又哭着说了几句,王西姆实时翻译道:“说日后给咱们当牛做马,不快点救爷爷就死了。”康雄咕嘟嘟狂喝半碗鱼汤,一抹嘴,朝亲兵使了个眼色,“去,把那老毛子提了来。”又叫人端一碗鱼肉来塞给死鸡,“先吃。”看着满满一碗鱼肉,死鸡狠狠吞了下口水,肚子里顿时搅成一团。太香了!对两天没吃饭的他无疑具有致命的吸引力。然而自己刚偷了人家的东西,又被人救回来……他摇摇头,结结巴巴道:“不,不能吃。”康雄嗤笑道:“大老爷们儿磨磨唧唧的,老子还能毒死你?”顿了顿又踢了他一下,不耐烦道:“想吃就吃,不吃滚边儿去。”死鸡被他踢了个踉跄,眼见这群人真没有恶意,不觉越加羞愧,泪如雨下。他抬起袖子抹了抹脸,结果又添几把污泥,越发脏得看不出五官了。他也不管,抱着碗吭哧吭哧蹲到角落里,一边泪如雨下,一边大口吞吃混杂着泥水的鱼肉。呜呜,真香!作者有话要说:开江鱼,好吃!铁锅炖,香!!!!!!第六十九章大约是因为同为“杂毛”, 除了洪文这个救命恩人,死鸡明显跟王西姆更亲近些,一碗鱼肉下肚,几乎有问必答。王西姆的翻译官做得尽职尽责, 事无巨细一字不落全部翻译。据死鸡自己说, 领养他的爷爷前两年身体就不大行了,本以为熬过冬天就能好, 谁知开春后反而突然恶化, 清醒的时候还不如昏睡多。他本想找个大夫看看, 可一来没钱,二来那老头儿多年来为人极差,附近的百姓都说这是个老白眼狼,住着他们大禄朝的土地、喝着大禄朝的泉水、吃着大禄朝的果子, 竟还反过来骂人, 都不爱搭理,觉得死了正好。最好死了也别葬在大禄朝, 脏了地!死鸡没法子, 只好先拼命砍柴,想赚点钱再说,结果今儿照例来军营送货时,意外发现多了几个问诊的大夫, 他当时就心动了。正好程斌忙着给几个伤员贴膏药, 放药的屋门开着,死鸡就溜进去了。只是他不认识药,也不知哪个能干什么,正胡乱抓取就被发现……王西姆翻译的声音还没落,死鸡就翻身跪倒在地, 一下下用力磕头。“他想让咱们放他家去。”王西姆说。康雄剔了剔牙,“叫他死了这条心。”自己素日对他已算宽厚,可公私得分明。今儿这杂毛能为了他爷爷偷营中药材,焉知来日不会再为了他爷爷出卖所看到的情报?康雄常年在这里带兵驻扎,也会说些沙俄话,当下对死鸡道:“老子已经打发人取你爷爷去了,从今往后就老实在这儿待着干活,管吃管住不许乱跑,多早晚咱们拔营换地儿,你也得跟着。”死鸡一听他爷爷也来,神色倒是松快了些,又给康雄磕头,叽里呱啦说了好几句话。语速有些快,洪文是半个字没听懂。就见康雄嗤笑一声,呸一声吐掉小树杈做的牙签,起身居高临下冷笑道:“老子管他愿不愿意,识相的多活两天,不识相的砍头刀管够!”他是跟沙俄人厮杀过的,亲眼看着自己的同袍死在他们刀下,对这些黄毛没一点好印象,要不是太平年间不许乱杀人,早一刀一个宰了,还用得着这么费事?死鸡听得直打哆嗦,下意识看向洪文。洪文不躲不闪直视着他,“你的遭遇确实令人同情,不过看我也没用,我不会拿自己同胞的性命冒险。”作为一军主帅,康雄实在算得上厚道,不然就光死鸡今儿乱闯大营的举动就够军法处置了。康雄听了不住点头,对洪崖道:“你这个徒弟教得着实不错,虽是个文弱大夫,可难得这么通情达理。你不知道以前来的什么文官儿和几个傻子大夫,张口闭口不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放着自己的同袍吃喝拉撒都没料理清楚呢,就要去管毛子的死活……呸,狗屁!”洪崖跟着笑,“他可不文弱。”康雄一怔,哈哈大笑,“确实,不是什么谁都敢救人的。”又过了约莫两刻钟,康雄打发去找人的两个士兵一前一后回来,其中一个马背上果然绑着个老头儿。那老头儿头发花白衣衫破烂,哪怕被堵着嘴也一路骂骂咧咧,那骑手听得牙根儿痒痒,恨不得半路就一刀结果了这不知好歹的老死尸。死鸡见了爷爷,也顾不上求情,连滚带爬扑过去,爷俩呜哩哇啦说了好些话,王西姆见缝插针对洪文解释,“老头儿想走,说死也不死在汉人堆儿里,死鸡想留下,说这里有大夫,还管吃住……”康雄没工夫搭理,就问去的两名骑手,“有没有什么发现?”那两人摇头,另一人从马背上扔下一个铺盖卷儿,“卑职把他们住的地方都翻遍了,确实不大像传递情报的样子,不过为保险起见,我们还是把东西全都带回来,屋子也放火烧了。”头一个人道:“这老头儿实在不省心,看着快死了似的,可我们一进去竟还能从床上扑下来,扎着手要来掐我们的脖子,说什么偿命……”正说着话,那老头儿挣扎支吾的声音就骤然增大,还把说想留下的死鸡推倒在地。康雄掏着耳朵皱眉道:“吵死了!”话音刚落,就有亲兵上前将那骂骂咧咧的老毛子砍昏了。死鸡傻眼,王西姆就安慰道:“你爷爷闹腾成这样,人家太医想给看病都不得近前。”死鸡恍然大悟,就又来给程斌磕头:他暂时只知道程斌是大夫。程斌本来对他有气,可这会儿知道这磕得满脑门子血的小子才十三,难免有些心软,下意识看向洪文。洪文点点头,“给他看看吧。”人都带来了,也不好见死不救,有罪没罪的,等回头自有天收。程斌就过去把脉。那老毛子也不知多少年没洗澡,露出来的胳膊上都包了浆,程斌皱了皱眉,先用热手巾给他狠命擦了两把,露出底下白色肌肤才上手把脉。“油尽灯枯……”程斌对洪文摇摇头,“就算有灵丹妙药,也不过吊着一口气熬日子。”更何况还没有。洪文示意他让开,自己上手试了一回,对满眼期待的死鸡摇了摇头,比了个一的手势,“差不多也就这个月了。”死鸡从刚才开始起就擎在眼眶里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在血泥模糊的脸上冲出两条深深的沟壑,然后搂着仍在昏迷的老头儿嚎啕大哭。众人不免动容。死鸡并没哭很久。人在遭受了太多生死离别后,承受痛苦的能力会放大到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地步,所以很快就接受了残酷的现实。他替老头儿整理了下破破烂烂的衣裳,转过身来又砰砰磕了几个头晚上洪文翻来覆去睡不着,眼前总不断浮现出那一老一少的样子,闭上眼,又渐渐幻化成自己和师父。他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