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在西海,唐时就觉得冬闲大士有些奇怪了。
王母血当时消失得太过奇怪,那棺椁下面放着的酒尊之中已经是一滴血也不见了。可在仙宫没有出现之前,谁能够得到王母血?楼刑手中没那东西,看那裴云天也不像是有的样子。
原本当时只有一种隐约的预感,可在看到现在出现的这仙门的时候,唐时忽然觉得背后那一只手应当是冬闲大士了。
之前那神秘的天魔四角魔尊说,冬闲大士困囿于那一步,一直不得其门而入,怎么今日忽然之间便领悟了?这事情,讲究的是一个机缘。
是不是冬闲大士,还不好说。
现在唐时只是抬头,看着这难得一见的场景。
毕竟冬闲大士的事情,离他还太远,大能修士之间的勾心斗角,他还无法插手呢。
整个内荒之中,无数的城池从黄沙之中出现,拱卫着最中间的这一座绿城。
那藤蔓也苍绿遒劲,无数的修士,无数的目光……
内荒之中,并非唐时一开始看到的那么简单。
这周围起来的城池,就像是一座一座的废城,像是被黄沙掩埋,无数载沉寂于黄沙之下,似乎只等着今日的重现天日。
两种异象,乃是相伴而生的。
这之中,存在一定的关联,尤其是在那一只手,按在仙门之上的时候。
祥云朵朵,雕刻在那仙门之上,紫气霞光蒸腾,万丈蓝光只在仙门的背后闪现。在那一只手,按在仙门上的时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不敢移开目光。
仙门背后,到底是什么?
白日登仙,已经唤出了仙门,那么,推开这一道门,便能进入无上的仙界了吗?
门后,似乎便是新的世界。
唐时竟然有些希望冬闲大士推开这一道门,这样所有人似乎都能窥知上界的冰山一角了。
若抛开一些使人带有偏见的事情不提,冬闲大士应当是这无数年来最有本事的修士了。
内荒之中那黄沙城的异象,只有内荒之中的人可以看到,可是这仙门的异象却是所有人都能瞧见的。整个大荒,无数的修士,内荒之中,外荒十二阁,里里外外,尽皆仰头。
剑阁阁楼外十里,抱剑而立的尹吹雪,也跟着这异象抬起头来。
他站在那高山雪顶之下,竟然冷冷地笑了一声:“就凭你冬闲,也能登仙?”
前尘往事卷上心头来,他唇边冷意逐渐地消失,又回复到面无表情的状态里。
逆阁,闭关之中的夏妄被这动静惊醒,而后抬头一看,又眼皮子一搭,竟然闭上不再看,专心突破去了。
什么登仙,他若到了那境界自然也知道了,对于距离自己太远的东西,夏妄一向是不想理会太多的。
逆阁之中高手无数,看着眼前便够了。
好高骛远,终究不能成大事。
蓬莱仙岛之中的大散修,小自在天只剩下一线生机的慧定禅师,十二阁中的大能修士,天魔四角里一些魔修的目光……
这一场异变,毕竟动静太大,已经被很多人知悉了。
而冬闲大士,对这一切似乎毫无所觉。
那泛着光的手掌,缓缓地靠近了仙门,只轻轻按在那门上,便往前一推——
那一瞬间,本是没有半点声息的,巨门横亘在天际,被这一只手掌按住。
然而众人的脑海之中,那飘渺的仙乐,似乎一瞬间便停掉了,在那门缝出现的时候,一切的声音都消失掉,只有那门扉磨动之间的声响,有些令人牙酸,却带了一种来自远古的强大气息。古拙之中,蕴藏着力量。
门缝逐渐地扩大,而那种声音却忽然消失干净,变得无声。
有一种刻骨的冰冷从唐时的脊背上起来,染遍了他全身,他死死地盯住了那一道逐渐扩大的门缝,从一条黑线,逐渐地,逐渐地,变成一片黑色的幕布……
仙门背后,无尽的虚空!
唐时身边的汤涯,瞳孔剧缩!
唐时此刻还没意识到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在众人看清那门后的世界的同时,登仙的冬闲大士自然也是看到了的,他那手掌只在半空之中一滞,竟然再也推不动了。
门后的世界,无尽的虚空之中,漂浮着无数的星辰,可是有一种力量隔绝了这一切,枢隐星与别的星辰之间,隔着这无尽的虚空!
没有路!
开了仙门,又从何处登上仙途?
“砰”地一声,那巨大的泛着光的手掌,迎风便涨,竟然照着这已经半开的仙门狠狠一掌落下!
那古老的石质仙门竟然被冬闲大士这一掌给劈碎,四分五裂之后,化作一阵烟气,缓缓便隐没了。
众人骇然——
“他疯了吗?!”
汤涯紧紧一皱眉,而后忽然扭头看向四周。
外面那无穷尽的城池,也开始发生了变化。
随着那一道仙门被劈碎,甚至可以说是——从冬闲大士那一掌劈出之后,那之前冒出黄沙的所有城池,便开始晃动起来,转眼之间竟然化作了流动的黄沙,像是用泥沙堆砌的模型,被水一冲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黄沙城,忽然之间便成了一盘散沙,归拢起来,重新落回了漫漫沙漠之中。
只一眨眼,整个沙漠便成了原来的模样。
地下总阁最底层的雪发之人,忽地吐出一口鲜血来,却喃喃了两字:“星桥……”
仙门不曾出现过,黄沙城也不曾出现过,便是那一只泛光的手掌,也这样缓缓地消散在了半空之中。
只有那绿色的手掌一样的藤蔓,还将他们这一座城拖在掌心之中,提醒着他们,方才的那一切都不是幻觉。
失败了——
冬闲大士并未能够成功登仙。
唐时莫名地松了一口气,可忽然没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松一口气。
他低下头来,才发现脖子有些僵,可这天上地下,皆有无数的修士,在安静一会儿之后,整个城池都炸开了锅。
汤涯却是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们立刻回藏阁。”
耽搁不得了。
汤涯一边说,竟然一边摸出通讯珠,立刻开始跟那边的皇煜联系。
因为是用灵识交流,所以唐时不知道汤涯这边是在跟那边说什么。
他只是跟着汤涯走,却发现汤涯的速度很快,即便是不御物,一步出去也是三五里路,这本事颇为厉害——缩地成寸?
唐时略会得一些,却没办法与他相比,只取了剑御剑而行,倒勉强能跟上汤涯的速度。
眼看着要到了城门口,汤涯才将那通讯珠收起来,放慢了速度,忽然问唐时道:“你可看出了什么门道?”
唐时摇摇头,“这渡劫的应当是冬闲大士?不过似乎失败了……”
“自然是只能失败的。”汤涯挑了一边的唇角,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无意识地推了一下眼镜,他似乎知道些什么,所以对这样的结果是有预料的。
唐时想要从他嘴里知道什么,正想着怎么要套话,不想汤涯像是看穿了他在想什么,只对她道:“现在你还不能知道,好奇也忍着吧。”
这汤涯,分明是故意这样说,勾起他的好奇心来。
唐时只有一句:“我看大荒十二阁跟总阁之间的关系,似乎有些微妙。”
“我还以为你没看出来呢。”汤涯抚掌,“能看出来就是你的本事了,只是看出来却不要说出来。有的事情是能看能想,不能说的。”
说出来,既有危险,又没有那种暗搓搓的味道了。
——唐时的理解。
他只觉得汤涯这人很阴险。
两个人一路往回走,沙漠之中的异象已经消失了,他们要出城,不想忽然之间看到眼前瞬间出现了两个人。
两个人唐时都认识,而且都算是熟悉,其中一个尤其熟悉。
天算长老这个时候才送是非出来,之前是耽搁了,他露出几分抱歉的神色:“方才并非刻意困住大法师,只是因为大士突破,所以没办法开路,现在异象消失,便马上送您出来了。”
现在天算长老对是非的态度已经发生了变化,他从冬闲大士对待是非的态度上看出了不一般,现在也改了对他的态度。
是非颔首道:“此非大事,长老不必挂心。是非与大士有约,如今时间紧迫,便不度逗留。长老,告辞。”
“再会。”
天算长老笑着送是非出了城,之后一闪身便消失了。
后面的唐时与汤涯对望了一眼,虽没听到两个人说什么,可是非与天算长老之间的这气氛和态度,似乎有些问题啊。
汤涯道:“你与是非有些交情,不如上去叙旧?”
唐时冷笑:“想要探听消息就直说,何必那么冠冕堂皇?汤先生,不够坦白。”
汤涯双手一摊:“你坦白,你去吧。”
唐时还真去了,便在后面喊了一声:“和尚留步。”
是非之前不是没看到他,只是没想到他还能主动叫住自己,便一回头。
这时候唐时已经走近了,他站在是非面前,换下了那一身画裳,只穿着很久以前他最喜欢的那青袍,简简单单,将那双手一抱,便挑眉道:“人生何处不相逢。”
是吧?
是非双手合十:“唐师弟有话便说吧。”
这样转弯抹角的,略有些不习惯。
唐时被他给气笑了,酸腐两句这和尚竟然还在废话,真是不该给他面子。
“你这和尚,真是给脸不要脸。”
“……”是非只能沉默。
反驳,或者接话,都落了下乘,不说话才是最合适的。
这一招,唐时已经见惯了。
他回头看了汤涯一眼,心想着自己是来套问消息的,便咳嗽了一声,道:“你是来办你以前说的那件事的吗?如何了?”
他其实能猜到是非来干什么,只是他没对汤涯说自己知道而已。
现在他问得直接,是非也答得直接,一摇头道:“太糟。”
太糟。
这个词,绝不该出现在是非的口中。
唐时一眯眼,几乎想试试这人是不是真的是非,可他转瞬之间便猜到了一些,说话不大好,只传音给他道:“冬闲大士?”
是非点头,也传音道:“并非全无转机,只尽我之所能。”
这和尚有些死心眼。
唐时目光一转,便道:“我这里听说总阁与十二阁之间有些矛盾,虽说你是个和尚,是出家人,不过想来你为小自在天做什么都肯的。真要到了算计的时候,又哪里顾及你是个和尚?是非,真若想救小自在天,说不得你要以心机来算的。”
只凭着慈悲成不了大事,尤其是是非这事儿,真不算小。
可唐时的担心, 毕竟多余了几分。
是非那一双似喜非喜的眼眸抬起来,望着他,沉默半晌,忽说了一句:“你怎知,我不曾用了心机?”
唐时的眼神,一瞬间锐利如刀,刺入是非的眼中。
二人对视,是非又缓缓地垂首下去,双手合十,佛珠封于掌心,朝他打了个稽首,道:“缘生缘灭,自有定数,我佛慈悲,舍身度人。唐施主,后会了。”
他转身便去了,唐时只站在原地,咀嚼着是非那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一番话。
可想一阵,又想不出个头绪来,兜兜转转,不断在脑海之中闪现的竟然只剩下先头那一句“你怎知,我不曾用了心机”。
你怎知,我不曾用了心机。
——是非又用了什么心机呢?
这一思考,那一句“舍身度人”,忽地便有些明白起来了。
汤涯看他久久没回过神来,便站到了他身边,问一句:“这和尚,不是你喜欢的那和尚吗?”
唐时回过神,却摇摇头,“现在不喜欢了。”
“……”汤涯忽然无言,只盯着唐时这平静的双眸,当真是波澜不起,说出这一句话的时候,甚至不能在他眼中窥知什么世事变化的沧桑出来。那一时,汤涯觉得可能是唐时太过年轻,又哪里会有什么沧桑感?可转眼他便否决了这一个推断。
现在不喜欢了,他太坦然,坦然得令汤涯这旁观者都觉得冷了。
他像是在说着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情,而后又背着手道:“汤先生,我们不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