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禺诧异于赞婆决定之迅速,而赞婆也惊奇于市贸司办事效率之高,以至于略显迟疑的问道:“事情这便议妥了?”“足下还有什么疑问?”刘禺听到这话后便有些奇怪,望着赞婆反问道。“我、我凭此货单便可直赴仓邸提取货品,不需再来烦劳给事?”赞婆连忙又问道,这么重要的钱货交易、却如此轻率的达成意向,总让他心里感觉不太踏实,而若直说的话则又显得有些不妥。见赞婆神态间颇有纠结之色,刘禺略作沉吟后,才明白对方在迟疑什么,于是便耐着性子开口说道:“官市同民市,本也没有太大区别,无非任买任卖,钱货两讫。足下既然对规令无疑,那彼此便立契为证。至于货品的验看与交付,并不由市贸司掌管。回残库余、给折让利等诸事,也都各有事员跟进。”讲到这里,他先是稍作沉默,然后才又继续说道:“市贸司本是勾计大体,至于具体的商事接洽,并不在本司案头。只因蕃客身世不俗,圣人给敕督办,否则并不需在堂论此。这么说,并非存意不恭。只不过市贸司经管钱物事宜,每日都不可胜数,足下入堂,当有所见,实在是没有太多闲时可供纠缠于一事之内。”听到刘禺这一番话,赞婆一时间也是不免大感羞赧。虽然这刘禺语气还算客气,但那意思他当然也听得明白。他以为重要的不得了的这一桩商务,在市贸司这里不过是仨瓜俩枣的一笔买卖,并不值得太过重视,如果不是圣人授意关照的缘故,甚至都根本没有资格摆在市贸司里进行讨论。当然,赞婆也毕竟不是什么意气少年,并不会因此便觉得旁人看不起他而忿怨不已。而且在进入市贸司之后,他也的确发现公务繁忙,甚至就连刘禺这位当司主官都不得清闲,对此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不过,虽然没有什么忿怨之情,但赞婆心里还是生出了浓厚的羡慕。这一次的贸易,赞婆虽然仍心存顾虑,准备先作尝试,没有完全的放开规模,但对于他们青海而言,这一份贸易量也绝不算小。但即便如此,仍然不怎么被大唐朝廷掌管商贸事务的衙司放在眼中,由此可见大唐整体的商贸规模之大。虽然说如今的噶尔家族已经被吐蕃国中所排斥孤立,以一家之力当然不足以匹敌大唐这样的强大帝国,而且商贸规模与财政状况也并不能完全的决定军事力量的强弱。但彼此间如此悬殊的差距,仍然让赞婆内心中颇有酸楚。除了商贸体量上的差距之外,赞婆还注意到大唐的才力充盈,也远远不是他们青海能够比拟的。市贸司虽然事务繁忙,但内外出入人员也有百数人之多,单单伏案疾书者便有二三十人。特别是堂中这位市贸令,赞婆还记得刚刚入堂时所见其案头堆积文牍极多,可现在刚刚过去了一个多时辰,文牍便削减下去一半有余,处理这些文案事务的效率也实在是迅速得很。吐蕃自有文字与章轨,特别他父亲东赞执政那些年,从中央到地方都创立起了一整套颇为完善的制度,可是在执行的过程中却并不顺利,事权仍然统合在诸豪酋大族手中。赞普只是觉得他们噶尔家大权独揽、让自己君权不得伸展,所以对噶尔家仇视到了极点。但事实上,噶尔家所谓的大权也微弱得很,否则不至于这么简单就被赞普排斥于国门之外。虽有制度,但却不能得到充分的执行,使得如今的吐蕃仍然处于一种邦部联盟状态,谈不上是一个统一的集权国家。除了旧势力仍然极为顽强庞大之外,也在于吐蕃根本就没有足够的推行政令的人才。哪怕他们父子全都才干不俗,可以以一当十之用,可吐蕃也是一个幅员数千里、生户过百万的一个政权,哪里是一家一户能够管理的过来的。没有足够的人才可用,也让吐蕃在许多事务上深受困阻。早年他兄长钦陵便有意效法唐制,也设立三省六部类似的分曹机构,可是一通忙碌下来,却是越忙越乱,非但不能变的更加有效率,甚至连往年旧态都有不如。赞婆表面上虽然不像他兄长钦陵那样沉迷于各种大唐的文化与氛围,但其实骨子里对唐人的法度崇慕甚至还要超过他的钦陵。倒不是说他们兄弟全都是身在蕃营心在唐的向义之人,而是深受他们父亲东赞的影响,认为唐家的法度与文化等各种气象,才是真正的大国风范。大丈夫生而于世,既然有权势可供伸展,又怎么能甘于人后?当然要向人间至极的去效法、去超越,至于其他等而下之,只有庸人才会为此记挂、劳碌。正因为有着这样的志气或者说狂念,才显得他们噶尔家与国中那些权贵们格格不入,而这也是他们遭到国中排斥的原因之一。既然刘禺已经把话说的这么明白,赞婆便也不再赖在此处继续缠磨,直接便起身告辞。刘禺见案头上积存事务已经不多,便又站起身来说道:“终究是圣人亲嘱事务,当下又逢餐时,足下若不急去,不妨留此简用堂食。”见识到这位市贸令是如何专情于事,突然受此邀请,赞婆心中竟生出几分受宠若惊之感,当即便笑语道:“给事若不以恶客相扰过甚,这自是我的荣幸。”“那便请蕃客稍等片刻。”刘禺先抬手让人将赞婆引出,然后又召来吏员、快速的吩咐了几句,未及处理的事务暂且封存起来,等到行出厅堂的时候,恰好便到了衙署用餐的时间。赞婆跟随刘禺一同进入了食堂,彼此坐定后,本以为应该还会有一些谈话交流,可是等到餐食送来后,刘禺竟然只是埋头用餐,根本就没有与他谈话的意思。看到这一幕,赞婆不免又是哑然失笑,看来的确是自己想多了,对方说留自己用餐,也只是单纯的用餐,还是因为恰好赶在了饭点上。看这架势,时间若再早一些或晚一些,自己只怕都要哪里来的便哪里去,根本不会被挽留。虽然这位市贸令委实不擅长交际,但市贸司食堂的饭菜还算丰盛。虽然说这多半也不是为了赞婆而特意准备,而是市贸司事务忙碌所给予的犒奖,不过有美食入腹,赞婆用餐还算愉快。用餐完毕后,赞婆本来还打算留下来饮上两杯热茶消食,但刘禺却已经离席而起,并将一份早已经写定的手令递给赞婆并说道:“稍后自有事员导引,足下持此手书,于诸官仓可以畅行无阻。”说完这话后,刘禺便径直而去,而赞婆见状后便也不再继续停留,端起仆员刚刚送上、还有些滚烫督茶水一饮而尽,咧着嘴稍作哈气,这才对负责导引的吏员点头道:“有劳了,这便行罢。”长安城周边官仓林立,用于收储商货物料,想要在一天之内便逛完并不容易。不过眼下赞婆也并不再急于离去,相关情况大可以交代心腹随员快马回报,而他则留在长安城中,一边处理好商贸事务,一边等待参加西康女王的入宫册妃之礼。午后这第一站,赞婆便打算先往京南少陵原的官仓去看一看。少陵原官仓由万年县兼管,城内城外的仓邸足有近百座之多,仓监官衙则设在城南通达坊。通达坊即就是原本的通济坊,因避当今圣人讳改成了现在的名字。当赞婆一行来到通达坊外时,便见到坊门前排队等候入坊的人马车架极多,几乎将坊外的街道都给完全堵住,人烟稠密不逊于东西两市。哪怕有着官差前后护引,赞婆一行还是花了半个多时辰才挤入坊中。通达坊本就是京南漕运的一个汇集点,如今随着关中商贸更加的繁荣,更完全的成为了一座商坊。除了官府设立在此的一些衙署与仓邸之外,其他的便是众多商社行铺。不同于东西两市的商铺是当街卖货,通达坊中的行铺并不直接售卖货品,主要是作为京中一个人事聚集之处,设业于此,与朝廷掌管商贸的衙司交流起来自然也方便。同时在此设置铺业,也是商贾们宣扬财力的一种方式,能够设业于此的,自然不是一般的行商坐贾,类似宝利行社那样的大商社才有财力设业于此。穿过沿街那些商社行铺,位于坊内正中央的便是少陵原仓监所在。此时衙署正门外也聚满了排队入内的商贾们,赞婆手持市贸司手令,自然不需要在此等候,直接便从侧门被引入其中。正门外排队的那些商贾们见到这一幕,自然也都好奇这是何人,竟能得此优待。当然,也有人直接便认了出来,比如昨日刚去拜访过西康女王的蔡邦氏族人。“那、那是噶尔家的赞婆!他怎会来到此处?莫非、莫非噶尔家竟已经与唐国勾结……”眼见赞婆被官使引入衙司,所受待遇极为优厚,那蔡邦氏族人脸色顿时一变,口中喃喃自语,片刻后则干脆退出了队列,并抓住附近一名行人发问道:“最近入存飞钱者在何处?我要换置飞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