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千里这话一出口,慕容忠脸色顿时一变,而其身后随众,已经不乏人抽刀在手。慕容忠虽然穷途投国,但毕竟也是吐谷浑国王,自然不乏忠诚卫士拱从。李千里简行登邸,出口便是如此狂妄不善,自然令人心中不忿,前堂顿时间刀光直现。李千里见到这一幕,脸上却没有什么惊惧之色,嘴角一翘、嘲色更浓,视线于堂内一转,口中喃喃有声,似在念数。慕容忠本就怀疑李千里来者不善,心中倒也没有多少的惊讶,他收回施礼的两手,右手轻轻一举,周遭卫士们收回佩刀,很有几分不卑不亢的气度。“恕我愚钝,未知大王所问何意?我父子世代效忠大唐,幸列亲徒,生死荣辱、存于君王一念,非与闲流私议取舍。”慕容忠总还不失一国之君的气度,既然李千里摆明了是恶意来访,自然也不会再自折筋骨,冷声作答,暗嘲李千里也不过只是一个宗家闲员。李千里听到这话,也不动怒,挥手掸袍,冷笑着便往堂外行出,一边走一边说:“方才抽刀者一十三员,合钱十三万缗,明日之前送我邸中。若是不见,我当登阙叩问圣人,天中坊曲是否还是唐家事业?”慕容忠听到这话,脸色更加难看,深作一息然后开口道:“大王来意如何,不妨直言。某虽领衔邦部,但也久为唐臣,一旦殿中执言,圣人恩恤,必也赐我自辩余地,绝不只容大王一家诬陷!”李千里顿足转身,望着慕容忠笑语道:“青海王大错铸成,我既登门问你,能不打听你境遇如何?本来还想恃于情义,与你谋得两好,但你如此待我,还有什么可说?若要两下得宜,须是你情我愿。但青海王目我为敌的态度,让人羞恼!”说完这话,他便又回身举步往外行走。“大王请留步,十三万缗财物,当堂具出。家奴失礼,合当此罚!”慕容忠见状,终于还是再作低头,涩声说道。既然慕容忠已经低头,又有钱可收,李千里自然也就不再拿乔作态,微笑着与慕容忠并行进入邸内中堂。此前匆匆出迎,堂中还散落着一些此前翻阅的计簿,慕容忠见状脸色一变,正待呵斥家奴,李千里却已经弯腰捡起一份,稍作浏览,抬头望向慕容忠的眼神便更显玩味。他将那计簿递还给慕容忠,并作笑语道:“既然登门求于两好,我该当先作诚意表现。青海王短候片刻,不久诚意便会送达。”慕容忠听到这话,心中自然好奇无比,但见李千里只是故作高深的不愿深说,也只能按捺住心中疑惑,着家人进奉饮用。双方坐定,寒暄小半刻钟,突然又有家奴匆匆登堂附耳细告前堂有异事发生,数辆满载财货的货车停在府前。慕容忠闻言后,心中自是惊疑,忍不住便望向李千里。李千里捧杯细啜,察觉到慕容忠投来的眼神,便微笑颔首道:“青海王乃投国寓居的贵宾,岂容小人轻侮折辱,先是所散钱款,我帮你索回些许。”慕容忠闻言后心情更感复杂,起身于席长作施礼:“些许人情的往来,岂劳大王尊口亲自过问。人间事物,并无笃定归谁,财散邸外便不为我有。既然大王垂问,自当恭请大王笑纳。”“我这么做,也不是要向青海王炫耀什么,也不是要摧残你苦营的人情关照。诸家所以退款,并不是敬畏我,我只是转达了西京雍王殿下的教命。雍王殿下说,青海王家私所有,尽数归我。这本来是当时酒热情浓一句戏言,却没想到传回神都竟被人当了真。”李千里放下手中的酒杯,又悠然说道。慕容忠听到这话,神情已是惊恐难耐,脸色变幻几番,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雍王殿下诚是权势滔天,垂教一言竟使神都群众惊恐!但我归朝,亦是朝廷传命,更得圣人款待抚慰,我、我不知何处得厌雍王殿下……”“不知好,不知是福。但朝廷究竟有无制命宣召,这也大大值得商榷。我事外闲人一个,于此不敢轻言。只要青海王你自己能够笃定皇命,倒也可以无惧邪情滋扰。”李千里闻言后,又呵呵笑道,看着神情变幻不定的慕容忠,心中自感颇为畅快。人的优越感,终究是对比而来,现在他倒也不怎么羡慕慕容忠大屋得居。“请问郁林大王,雍王殿下究竟如何才肯放过我?殿下分治陕西,于人间已是贵极,教令所出,莫敢违触,何必一味威逼恐吓我这个失国之人……蝼蚁尚且贪生,我只是求活而已!”慕容忠讲到这里,心中自感委屈至极。李千里只凭雍王一言狐假虎威,竟然吓得神都那些人家将收到手中的财货又尽数退回,这让他再次意识到雍王权势较他想象中还要更加强大。原本以为留在神都还能暂保安全,这一点信心也因李千里的到来而快速消散,只觉得人间处处皆绝境。“青海王既然明白雍王殿下如今权势几重,谁又给的你豪胆,竟敢公然违触殿下教令?行台节钺,圣人亲授,几十万唐家壮士披甲效命,竟然无制你一区区蛮夷?”李千里讲到这里,又是冷笑连连。“大王但能活我,家财捐给只是小事!我违触殿下教令,确是当罚,但也罪不至死……今居神都,寝食不安,诸家勒取,更让我苦不堪言,但能从善了结此事,我、我必结草衔环,厚报大王!”慕容忠伏地叩告,涕泪涂满脸庞。见慕容忠这么大个人居然作此凄楚姿态,李千里也不免感叹与权势作对的下场。但他自知慕容忠违抗雍王教令,几乎使得河曲胡情再生异变,雍王殿下对之已是恨极,心中自也没有什么同情。“我既然登门来见,自然有信心助你了结此事。至于你的家财给我,这也不是我贪婪,是雍王殿下对你惩戒。钱财使我,能保你安全,胜过穷使那些欺诈之流。”能收得巨财,李千里也就不再一味高傲,他起身将慕容忠搀扶起身,并又说道:“今日帮你索取回来的资财,只是一小部分,余者所使我亦不知。既然你府中有账簿记录,那就呈交上来,我要逐家索回。行台近日不会再就你事进行控诉,你可以安居在邸拟写一份罪表自白,待我钱货收尽,帮你将罪表递上,场面之中总要给雍王殿下一个交代。之后我会请潞王殿下登门做客,届时恩仇泯于一笑。你无论在朝,又或归部,也都由你自己心愿。”慕容忠听到这话,一边暗骂李千里的贪婪,一边则有些不敢置信的问道:“就这么简单?”“雍王之所以动怒,一时意气而已。如今河曲诸州悉定,诸胡俱伏王教之内,你一人去留如何,无干众情,唯此不请而走,着实触怒殿下,施你薄惩,也是全于颜面。毕竟你之封命所得,俱出朝廷,难道雍王还真要夺你性命?杀你一人,于其何补?诸家所以贪取你的财货,所趁无非在此。否则何至于雍王一言之下,便财货俱归?”李千里微笑着拍拍慕容忠的肩膀,大有小老弟还是太年轻的感觉。久悬头顶的生死危机,竟能以这样简单的方式解决,慕容忠一时间也是半信半疑。当然所谓的简单,也只是相对而言,李千里狮子大开口,张嘴就要夺他全部家财,也的确是让慕容忠心疼不已。“大王若能保我势位不失,不独都畿所存钱货,往后余生,逐年有献!我若能归领所部,更加不敢再犯雍王教令!”慕容忠拉着李千里手臂,不无殷切的表示道。李千里闻言后只是微笑点头,并再催促慕容忠将所使钱项细则呈交上来。等到慕容忠将计簿交出,他便又说道:“这便是全部?你可不要以为应付过眼前,日后我便没有手段治你!”“生死付予大王,绝对不敢有所隐瞒!”慕容忠闻言后连忙表态道。“既如此,那我就先告辞了,你安在邸中,不必再作别的人情杂计。至于诸家退回的钱货,暂且收存你邸,无谓再费力转运。”言外意思,等到这件事情了结,慕容忠这座大宅也将归于李千里所有。慕容忠心里一边暗骂李千里贪婪,一边满脸恭敬的将之礼送出府,吩咐家人将那些钱财妥善收回,然后便吩咐道:“细拣箱笼之内,可能辨出是几家归还?”“阿耶是怀疑郁林王是诈唬我家?”其子慕容宣昌闻言后便发问道。“这倒不是,钱货存于我家,若真事有不成,于他何益?我只是担心几家虽恐雍王权势退回礼货,但事后或会迁怒我家。若能分辨来路,追加补给,保全人情不失。”慕容忠不无心酸的说道,亡国孽余,苟存人间,就是需要这样处处小心。只不过家奴翻捡一番后,都没有什么明确的发现。对此慕容忠也不感到意外,当下朝廷与行台的氛围如此,郁林王恃其宗家亲长可以不顾体面非议,但其他身在权势的人家即便畏惧雍王,当然也不愿让太多人知道他们心里这一点恐惧。但慕容忠亲自细察一番后,还是察觉到一丝端倪,退礼中有两份珍物本来是他心爱,此前邀右羽林李多祚前来做客,被其强行索要。“这靺鞨贱种,原来也是一个色厉内荏之徒!”笼罩在头顶的危机有望解除,慕容忠忧惧的心情也有所缓解,想到之前李多祚对他的羞辱敲诈,心中便有几分不爽,吩咐道:“将几件器物拣出,我要登多祚家门,瞧一瞧他贪而胆怯的丑态!”慕容忠登门,直被拒之门外,内庭更传来李多祚的咆哮声:“奴儿命托强者,得有庇护,具货登门,是在辱我!”不被开门接待,慕容忠虽然碰了一鼻子灰,但心情却很畅快,一方面羞辱了李多祚,另一方面则是证实了郁林王这人虽有贪婪、但也确是靠谱。就连李多祚这样的宿卫悍将都慑于雍王凶威,如果没有郁林王出面,都畿权门虽不少,但真没有几家敢放言能在雍王威逼下保全自己。慕容忠心满意足的离开,然而李多祚邸中中堂,郁林王李千里赫然在席,李多祚恭谨执礼道:“多谢大王提携,慕容老贼亡户之犬屡有轻我,入死不知,让人畅快。”李千里闻言后微笑颔首并说道:“之后几日,还要有劳将军使派徒众,盯防他家奴走访名册中几家。待其知惧,自然乖乖入彀。届时与将军比邻,该当你的一份,自不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