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城积善坊中,坊门内外车马云集,天街南北更有许多行人陆陆续续向此而行。人群的终点,是位于积善坊南的一处大宅。大宅原为魏王武承嗣家邸,如今则成为潞王府邸。潞王即就是原嗣雍王李守礼,于今日朝会述功册为亲王、加授殿中少监,并在早朝之后乔迁新居,双喜临门,自然贺客云集。王府门前自有府员们负责接待源源不断入此的宾客,此时距离那场改变整个天下大势的政变已经过去了七八天,神都城局面基本恢复了平稳,最起码表面上是没有了什么混乱迹象。因此这些往来的宾客们一个个脸上也都是喜色盎然,于王府内外呼朋唤友,气氛很是热闹。此时王府中堂早已经是座无虚席,许多晚来的宾客们也只能暂时流连在院舍之间,等待王府佐员们安排席位。尽管如此,仍然少有人流露出什么不满之色,很有几分客随主便的豁达。这座府邸虽然闲置了半年多的时间,但本身就建造得颇为富丽堂皇,经过一番修葺之后,便可以直接入住。不过潞王嫌弃故宅太多闲置的空舍,索性便将中堂东侧一应厢室、庑舍统统拆除推平,建造了一个规模不小的马球场。眼下马球场上正在举行一场马球赛,局面紧张且刺激,春风得意的潞王李守礼正在场中率队纵马驰骋,手中一杆球杖运球如飞,随着一杆入洞,周遭顿时响起了一阵雷鸣欢呼声。李守礼亲自进了事关胜负的一球之后,不免更加的得意,一边控着胯下神骏异常的黄骠马绕场疾行,向周遭围观喝彩者挥杖示意,一边还不忘奚落对手们。“你们诸位今天是怎么了?莫非是不忍夺我厩中良驹?哈哈,我府中如今唯有三多,宾客满堂,美人满舍,名骥满厩,既然要作尽兴,又怎么会吝啬事物!”李守礼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特意让人将三匹充作彩头的良驹牵进球场里绕场徐行,气得对面那些球友们一个个哇哇大叫。如今的李守礼,可不是旧年只能看着别人名驹馋得流口水的破落户,本来就是神都城里马球赛事重要的组织者与参与者,如今又担任了直管仗内闲厩的殿中少监,各种各样的名马真的是塞满圈厩。像是今日充作彩头的那三匹骏马,骢毛油亮、如丝如缎,体壮膘匀、龙形昂然,每一匹在市面上都是足以引起追捧抢购的良马,但如今却只是李守礼马厩中的中等货色。对面一众球徒们气得哇哇大叫,也并非完全受不了潞王那炫耀卖弄的样子,更多的是心中遗憾。特别在看到那三匹良驹绕场而行的神骏姿态,更有人叫嚷着要再比一场,想要将这名马赢取过来。李守礼并不理会对面的叫嚣,却将几方表现优异的三人唤至面前来,将三匹名马分赠三人,更引起围观者们一片喝彩,大赞潞王真是豪迈慷慨。一场马球赛完毕之后,李守礼也不入堂待客,实在是今日登门的宾客太多,偌大中堂早已经装不下。未免不得登堂入席的客人们自觉受到冷落,索性便直接在这球场上露天开席。李守礼下马席地而坐,让王府的婢女们直接在球场内外铺设茵席,并架起几口大瓮并篝火,牛羊并骆驼等大型的牲口剥皮洗净,就这么当场烤制蒸煮起来。所谓潞王府有三多,也真不是虚言。新受册封之后,单单禁中赏赐的宫人便有四五百名之多,此时彩蝶一般穿行于席地而坐的宾客们之间,务求让每一名宾客都受到无微不至的关怀。火架上的烤肉很快就开始滋滋冒油,众人围坐周遭,手捧银盘一边待食,一边且歌且舞,在这寒冬时节,场面却是无比的火热。正在这时候,外堂有人大声叫喊道:“雍王殿下已经入坊!”听到这呼喊声,众人纷纷停止眼前的戏乐,各自起身相迎。许多端坐在堂、矜傲自得的贵客们这会儿神情更显激动,一个个争先恐后的自堂上行出,直往坊中涌去。今日登门道贺的宾客,足有近千之众,虽然大部分都是潞王李守礼的戏乐玩伴,但还是有许多朝野不乏名望的时流前来。单凭李守礼一人,还未必能有这么大的号召力,但若再加上雍王李慎之,那就足够了。事实上今日贺客,绝大多数都是为雍王而来。今日朝堂一番封赏册授,嗣雍王李守礼进封潞王,而原代王李慎之则改封雍王,甚至就连远在蜀中的广汉王李光顺,也在今日进封为汉王。兄弟三人并为亲王,乃是如今宗室中最为少壮显赫者。当李潼在护卫们簇拥下行入坊中时,便见到人群如潮水一般从潞王府中涌出,直把宽阔的坊街都给堵得水泄不通。看到这样一副大阵仗,李潼一时间也是有些哭笑不得,不好直接走向杂乱出迎的人群,不得不暂退回坊门附近的武侯铺,然后才由杨思勖等人分批招引时流上前来见。时流们对他一家抱有如此大的热情,也说明了时局正在向好的方面发展。眼下距离那场政变过去的时间虽然还不算太长,但时流们已经初步接受了政变后的新秩序。一番闹哄哄的礼见之后,当李潼进入潞王府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看到被篝火烤得脸庞通红的李守礼,不免没好气的白了对方一眼。“雍王身领重务,不是我这种职事清简的闲流,请诸位稍作谅解,容我兄弟入舍敬拜亲长!”李守礼挥舞着两臂,努力在人群中开辟出一条通道,好不容易拉着李潼向后堂行去,又有些不安的解释道:“总要开门纳客,我也实在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人登门来贺,又不能直接把人拒在坊外”李潼倒也没有责怪李守礼大肆铺张的意思,不说已经监国亲政的皇嗣李旦,李潼他们兄弟三人已经算是宗室中的门面担当。这也算是托了他们奶奶武则天的福,李唐宗室几经清洗之后,存活下来的已经不多,而且绝大多数还被流放各地,所以这个改周归唐的第一波红利,也就几乎没有什么竞争者。这种看似宾客盈门的虚假人气虽然没有什么实际的作用,但也并不是全无意义,起码代表着时流对于改周归唐的热情。哪怕是皇嗣李旦,在这时节也不好过分苛责,勒令他们兄弟闭门谢客。“神都群众喜迎新世,阻止则不美。只是二兄你也要谨记尺度,戏乐欢宴则可,具体人事上不要轻易议论,以免授人以柄。”李潼眼下太多正经事情要忙碌,这些效率太低的社交行为,正好让李守礼负责。李守礼虽然平日里大大咧咧,少于缜密周全,但毕竟也是从那段艰苦岁月中熬出来,还是有轻重之分,起码在政变前后的表现都可圈可点,也让李潼放心交给他更多事情。“三郎你放心吧,讲到游戏作乐,我是不落人后。但人若有什么阴图达我,我也绝不会给什么回应!”李守礼拍着胸口保证道,接着神情又有几分黯然,叹息道:“咱们兄弟总算得见晴天,只可惜阿兄如今却远在蜀中,不能及时分享这一番富贵喜乐,三郎你不久后又要唉,不知何年才能一家团圆,再不话别!”听到李守礼这么感慨,李潼也忍不住叹息一声,拍拍他肩膀说道:“同甘共苦,是生人的大幸。但我家家境如此,既然得受供奉尊养,总要承担一份责任。眼下这世道,距离真正的安定还远,常怀忧患警惕,才不至于虚荣骤散!”说话间,他又指着廊前屋后那些勤劳奔走的宫人们说道:“这一批宫用,是暂时寄养邸中,稍后可都要陆续安置于坊里乡野。她们都有技力在身,只要许配良人,自作一份活计并不困难,切记不要因为一念私欲坏了她们从良安生的后计!”通过赏赐先将一批宫人送出大内,也是安置这些人的一个步骤。毕竟需要遣散的宫人们实在是太多了,起码有几千之众,一股脑全都遣散出来,并不利于妥善的安置。所以李潼这段时间先挑选了一千个有技力傍身、年轻健康的宫女们,暂时寄养在他跟他二兄的王邸中,再在坊间布置一些织造工坊之类,能够养活了自己,再陆续择配于坊间。他也知道将事情托付给李守礼这家伙,就类似于耗子守米仓,所以闲时敲打几句,让李守礼端正态度,不要把这些宫人当作随便的玩物。李守礼闻言后嘿嘿干笑两声,片刻后搓着手干笑道:“可如果有人愿意留在王邸,王妃又不反对,三郎你可不能阻事。”“至多十人,如果再多了,就算嫂子不发声,我也饶不了你!”李潼闻言后又横他一眼,他也不指望这兄弟如圣人一般修身养性、坐怀不乱,毕竟相对于散入坊中辛苦谋生,这些宫婢们大概也更乐意留在王邸分享富贵。如果王八对绿豆的看对眼了,也只是一些风流韵事,但却不能全无节制。毕竟宫人们如果许配入坊,那就是一个正经的纳税户,总比李守礼这小马达瞎突突强。“十人够了,足够了!留人在邸,那是为了两下情欢,如果照顾不到,还耽误人生计前程,那不是正经人该做的事情!”李守礼得到这许诺,更是乐得眉开眼笑,一脸正气的表态道。李潼听到这话,又忍不住抬手给他后背一巴掌,没想到你还是能一个打十个的正经人。说话间,兄弟两人已经行入后堂,还没入堂,便听到堂中传出一阵吵闹声,李潼站在门外听了几句,脸色顿时一变,与此同时李守礼脸上笑容也顿时收敛不见,抬手拉了李潼一把,脸上略有央求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