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修行坊之后,李潼也并没有再返回禁中,直接回到了积善坊邸中。代王直系亲属本就不多,如今家眷也都居大内,久不在邸,府中亲事护卫也泰半散去,偌大一座府邸,不免显得空荡荡的。除了前堂还有一些王府官佐留直,后院里也只有一些负责日常洒扫维持的仆佣在居。回到王邸的时候,已经将近夜中。留直的官佐们匆忙迎出,李潼入堂后便屏退了众人,只是留下了姚元崇一个。“殿下此行,想必是颇为顺利了?”姚元崇见代王眉眼之间暗有喜色,于是便也微笑问道。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来俊臣此人,虽然凶恶外张,但却内无风骨。今次走教,已经有所领会,明日之后,豆卢钦望再想吞声自避于事外,那是难了。”讲到这里,他又忍不住叹息一声道:“大事在谋,才知势力虚弱,如来某此类人物,都不免还要借其技力。唉,意气难有伸张啊!”他这番感慨,也是言出肺腑。如今的他,看似在时局中也没少折腾,但其实真正在势,不过也只有入嗣孝敬以来这大半年的时间,虽然也运作成了漕运这一桩大事,但讲到对时局真正的影响,其实仍然非常浅薄。这也是为什么仅仅只是离开神都几个月的时间,畿内的整体氛围已经对他颇有不善。说到底,终究还是没有那种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深刻经营,所以也就容易遭到人的撼动。接下来他要操作的事情,神都局面越乱自然就越好,特别是政事堂的宰相们,一定要让他们有种火势即刻就要蔓延到自己身上的浓烈危机感,从而自发产生一种强烈的要改变当下秩序格局的需求与冲动。宰相是百官领袖,这句话不只是说说而已。虽然武则天掌权以来,宰相杀了一批又一批,看起来全无尊严,但这也从侧面反映了其人内心里对于宰相的忌惮。单从治国行政层面上而言,唐代的三省六部制度已经非常的完善。宰相作为这个体系中的最高位置,与皇权进行直接对话,对皇权的制约是一直存在的。只要有这些位置,就存在这种制约,否则武则天大可以一劳永逸的解决这个问题,也就不需要一次次掀起酷吏政治,将宰相进行走马灯一样的轮换。她的凶威,只体现在对具体人命的迫害上,但对制度仍然保持着敬畏,或者说她的威望并不足以对制度本身造成伤害。只要宰相位置上的人有所改变,制度的力量即刻就会被激活,比如结束武周的神龙革命。宰相对皇权的制约始终存在着,只是一直被武则天巧妙的分而治之,让这种力量不能发挥其作用。说到对制度的残害,武则天甚至比不上她的儿子李显。李显一朝,各种骚操作浪到飞起,权力被各方权贵所侵占,宰相才沦为真正的玩物。大一统的朝代中,没有制度的维持,言何强大?结果被李隆基个小年轻一通斩首行动直接抄了家。就算韦后祸国,她祸祸的能有武则天大?没能力还想玩花活儿,结果当然是遭到反噬、身首异处。李潼之所以逼迫来俊臣去针对豆卢钦望,而且恶意表现的这么明显,并不是为了搞掉豆卢钦望,起码现在不是。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激发出豆卢钦望的危机感和求生欲,你这老家伙尸位素餐也挺久了,再不折腾下,那就等死吧。姚元崇听到代王感慨,便叹息道:“殿下此番所图,是要作大势的扭转,这远不是二三私意能够把握。唯人同此欲、力同此用,世道才可奔涌向前。若只是区区微众的恃武弄事,也只是捐身意气的狂妄之行,不过自毁形骸,给世道徒增忧乱。”对于代王所谋,姚元崇所知甚深,甚至于其人传书,促使李潼做出了当下这个以小博大的决定。“此图究竟善恶如何,且观后效吧。”对于姚元崇的安慰,李潼也深有所感。所谓政变,从来也不是兴之所至的突然莽起、攻其不备就能成功。他太爷爷李世民,那是有着实打实的开疆拓土、兴家创业之功,军政两界都积攒了深厚的威望。唐玄宗李隆基,则是其父李旦几十年的忍功一股脑的灌顶传承。李潼这些条件都不具备,想要凭着自己独力一竟全功,也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只能让更多人参与进来,大家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一起努力。“在京两衙军事审查清楚没有?”抛开心中一些杂念,李潼又问向姚元崇。这当然不是临时抱佛脚的事前起意,这方面的工作其实一直在进行着。两衙军力的配比,李潼也早已经清楚,眼下再作询问,则就是针对已掌握的资料去预判一些后续可能会发生的状况。姚元崇担任兵部夏官郎中,对于这些资料当然也不陌生,听到代王问起,伏案提笔疾书起来。眼下的神都城中,南北两衙所驻守的兵力在五万左右。当然,这只是南省在籍的一个数据,实际相差很悬殊。一方面,薛怀义此次出征,南北两衙军众都有抽调,具体的调度数字,只有政事堂知道。同时,这一段时期,也是府兵轮番的一个节点。眼下已经到了深秋十月,在都府兵返回地方,地方折冲府番上入都。选在这样一个时间点,既是一个休耕期,同时府兵内外出入,也能确保各条入京线路的安全,顺便给入都的秋税物货提供安保。因此这段时间里,南衙诸卫兵数几乎每天都会有幅度比较大的波动。具体的数字,同样只有政事堂宰相才能尽知。姚元崇虽然在事兵部夏官,但也只能通过考勋等侧面资料进行一个大体的估算。不过李潼的资讯获取也并非只有兵部夏官一途,而且由于府兵制的逐年崩坏,大量的折冲府名存实亡,至今还没有一个比较系统的梳理,有的折冲府已无一卒但却仍能逐年入考,这就使得兵部所掌握的资料也已经颇为陈旧。想要掌握更准确的数据,还是要从尚方监、司仆寺乃至于殿中省尚乘局和都水监等提供物料、器械、牲力等侧面进行推算。或许也难免会有虚报空额的现象,但诸司数据对比下来,能够将误差缩减到最低,在拿不到政事堂一手资料的情况下,这是最为靠谱的方式。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李潼对玄武门的执念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大半年时间来在相关诸司也安插了不少的人手,这些人未必人人都能忠诚到与谋大事,但调取一部分所司籍册资料并不困难。如果没有这些提前的工夫,眼下连驻京的两衙禁军兵力多少都不清楚,那还搞个屁!结合这些资料,李潼估算目下在京的两衙兵力应该有三万五到四万五之间。之所以差额这么大,是给南衙诸卫府兵留出一个变量。府兵眼下究竟空额到何种程度,只怕就连他奶奶武则天和宰相们都不清楚,李潼又怎么会知道。按照最大化的估计,两衙兵力是有四万五。但这其中也并非全是有战斗力的战卒,类似左右千牛卫那种少爷兵,南衙诸卫中亲勋翊三卫,绝大多数都是官员子嗣在宿卫中,且派驻在诸权贵大臣家中担任亲事帐内。而且还有一部分匠户色役,也在南衙诸卫编制中。再把这些水分挤去,那么驻京的可战兵力,应该在三万出头。这个数字看起来或许有些小,但哪怕在府兵全盛时期的初唐,府兵账面数字有六十余万,可如果把番代、出征、驻边等种种因素都考虑其中,京中能够常驻的兵力撑死了也就五万多。估算出的这个数字,为南北两衙的总和。这其中,北衙羽林加上千骑应该在一万出头。剩下的两万多,则由南衙诸卫进行分领。从这个兵力对比上也能看出来,武则天为啥这么能折腾,南省宰相们不是不想弄她,关键是他么打不过啊!北衙兵力集中,而且直拱大内,乃是长上精兵。南衙兵力虽然仍然占优,可是却分散在十几个卫府。只要其中有几卫、特别左右卫是宰相们控制不了的,反过来就能被北衙照脸突突。李潼眼下的优势,就在于他是肃岳军第一任总管将主,肃岳军三千健儿驻扎于北邙山下,理论上来说,随时可以投入北衙作战。但事实上这三千健儿只能作为一种震慑,真要跟羽林军动真格的,胜率堪忧,更不要说羽林军本身还有坚城驻守。关键时刻,他真正能够动用的,只有千骑那千余人和潜伏在神都城中的敢战士与新潭附近的故衣社众。但这部分人就算是能先发制人、攻其不备,在第一时间控制住大内,可事后分分钟会被两衙包了饺子。如果没有其他相匹配的策略,这是一定会发生的。他真要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兵变上,想要挟天子而令诸侯,别的不说,房州他三叔李显笑得后槽牙都得露出来。掉线小十年,老子等的就是这一个机会!真以为老子窝在房州吃屎的!勤王,干那傻侄子,女皇的尊严,大唐的荣光,老子来守护!干啥啥不行,恶心人却是第一名,李显这个小黄雀,简直就是他妈妈的守护小天使。在他没有入京之前,基本上杜绝了大家一条心、反周复唐的可能。想到李显这坨臭狗屎,李潼也是满心的怨念,正是考虑到他三叔这个存在,他不得不考虑到最恶劣的情况,心里也并不敢作毕其功于一役的妄想,谋求大变的同时,还要力求给自己加上一条保险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