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王邸迎亲队伍出发的时候,对面的郑家也在紧张进行着最后的准备。婚嫁自是生人大喜,而对于一些高门大族而言,婚庆诸事更是彰显门风、门仪乃至于整个家门底蕴的时刻。尤其这一桩婚事如今已经是全城瞩目的焦点,如果郑家有什么应对失礼,那对整个家门都有着非常大的负面影响。简而言之,你既然已经享受到了人所不及的荣耀,当然要拿出足够匹配的底蕴,否则必然要遭受世人的嘲笑。所以这一天,不独郑氏洞林房这一支族人全都汇集坊居,就连其他房支的族人们,但凡有余暇者,也都纷纷出面助阵。此时待嫁的主场地已经由陶化坊的郑杲家宅转移到了相邻永丰坊的新邸中,尽管这座新邸较之郑杲家宅阔大许多,但也已经是人满为患,自有郑家子弟来回奔走维持秩序。至于坊街间,前来观礼的民众们更是比肩接踵。平日坊门关闭后本就乏于消遣,哪怕寻常士庶婚嫁都不乏人围观,到了今天,民众们围观热情自然更加高涨,坊间几乎没有了闲土,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群。坊间的秩序,自有合宫县廨衙官们加以维持。时间很快便到达傍晚,郑氏门邸中诸类参礼人员也已经悉数就位。华灯初上,鼓吹声在坊外响起,迎亲队伍已经由长夏门大街南来。及至看到坊门处灯火下那黑压压的人群,傧相中王方庆脸色顿时一变,于马上抬手召来随行王府佐员,吩咐赶紧加派车马人员以应对稍后的障车,否则只怕到了天亮,迎亲队伍都未必能够走出永丰坊。迎亲队伍在坊外稍作整顿,趁着这一点时间,郑家族人们也匆匆行出,与维持秩序的衙役们一起冲入坊街上的人群,再加上拱卫王妃府邸的禁军将士们出动震慑,这才将锦障架起,将围观的民众们隔绝在坊街两侧,把通行的道路给开辟出来。迎亲的仪驾抵达门前,先将王妃稍后出嫁要乘坐的七香车引入庭中,之后郑家凡有出身品秩的男人们齐齐出迎,足足近百人之多,各着喜庆礼服,门前列阵,周遭看客无不齐声叫好。且不说势位究竟如何,单单这一份阵仗,便不是谁家都能摆出来的。王方庆等四名傧相们各自下马,先礼见王妃之父郑融,自有礼官于旁高唱请亲。在喧杂的人声中,郑融也是满面红光,示意子弟入前奉上美酒以慰劳累。当然,能够享受这待遇的只有四名傧相,至于后方的贺郎们,则各提马缰在门前御马戏舞,做着各种惊险的动作,引起围观诸众们一片喝彩声。当然偶尔也会有人在戏马的时候失手,或帽上插花跌落,自有郑家门人眼疾手快的冲进马阵里将花捡起收走,稍后登堂下婿,可以当作戏闹的凭证。几名傧相被引入中堂坐定,贺郎们也纷纷下马,绕着庭中停好的七香车蹈舞歌唱:“代王赋新,催妆新妇。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催妆之礼,同样源远流长,最初也只是简单呼喊“新妇子,催出来”等等,随着时间的推移,也就逐渐变得雅起来,并衍生出催妆诗这一特殊题材。催妆诗既是营造氛围、考校迎亲人家的才趣,有时候也有一些调侃取笑的味道在其中。晚唐陈峤大器晚成,年过六十才应试及第,后来归乡迎娶新妇,被乡人讥笑枯杨生稊、老树开花,陈峤自赋催妆诗“彭祖尚闻年八百,陈郎犹是小孩儿”,自嘲之余,满是风趣。代王诗名本就名动天下,也是今夜重头戏所在。贺郎们一诗唱毕,主人郑氏还未答话,门外已经有看客叫嚷道:“琼花欲折时尚早,新妇懒妆待诗催!不够、不够,继续赋来!”贺郎们准备充足,这会儿也都是表演欲十足,听到那些起哄的叫喊声,于是便又继续扯着嗓子唱道:“代王再赋,催妆新妇!玉漏涓涓银汉清,鹊桥新架路初成”前堂里喧闹声震破夜幕,声音很轻松便传入后院,后院阁堂中,新娘子郑茵端坐在席,钿钗礼衣早已经穿戴整齐,妆容也已施定,显得端庄秀美。周遭自有门中多福妇人们环拥,当贺郎高唱的催妆诗传入此间时,也都各自吟咏议论,望向王妃的眼神俱都十足羡慕。代王出身已是贵极,人物更是俊美绝伦,如今又以丰美诗情催妆迎亲,这样的如意郎君,简直就是无可挑剔。诗作三咏,外堂传来门人呼喊声:“新妇子、妆成未?”“未成、未成!”房间中妇人们争相作答,案前郑茵也只是微笑不语,俏脸红扑扑的更显娇艳,只想这美妙时刻多享受片刻。前堂催妆已经到了第十首,而代王也只准备了十首催妆诗,自觉已经足够,然而却没想到观礼人众这么能折腾,仍是不依不饶的吼叫不足。幸在傧相中李峤、沈佺期等俱是一时时杰,备诗不足,索性当堂指韵戏作,以供贺郎堂下传唱。看热闹的人从来不嫌事大,不知不觉,礼程便被耽误在这里足足一个多时辰,贺郎们的催妆唱声都有些沙哑。阁中代王妃渐渐便有些急躁,向着门边侍立的婢女莼儿打个眼色,婢女便悄悄往门外退去,却被眼尖娘子见到,转手便抓住婢女,不准她去报信。“蒲质不堪久留,礼程恐将逾时。求诸娘子怜惜”郑茵见状,只能主动开口求请,阁中娘子们听到这话后,这才嬉笑作罢,转告前庭道:“新妇妆定,着诸小子登堂作请!”外堂那些贺郎们听到这话后,也都松了一口气,短歇片刻便队列往内堂而去,行至内堂外,便见到堂中红妆队列,各持彩杖正在等待着他们。堂中案上正摆放着他们刚才遗失的簪花之类,需要冲堂取回。登堂下婿也是礼俗之一,新郎要到堂中承受诸妇人戏弄杖打。至于这戏弄的程度,那就是因人而异,各有差别了。北齐皇帝高洋少时娶段氏女,被段妻元氏戏闹得有点狠,因此怀恨在心,跟他舅子段韶表示我一定要杀了你家那败家娘们儿。结果元氏吓得藏进娄太后家中,所谓终宣之事不敢出,这就是喜事成仇的先例。代王并未亲临,这个戏闹的环节自然由诸贺郎承受。幸在郑氏礼仪门第,在这一环节倒也并没有刻意的留难,手中棍棒都是布帛卷成,只是取个欢闹的意思,任由贺郎们奔入堂中将簪花取回。但郑家人虽然已经手下留情,耐不住贺郎中有人自己不争气,便是裴光庭这个小妈宝。众人当中,唯他掉落的佩饰最多,别人顶多跑个一两次,便将佩物取回。唯独这个小妈宝上瘾了一样,颠颠儿的跑完一趟又一趟,开始两趟还有同伴们打掩护,后几次则是一腔孤勇的冲入女儿国,仿佛挑衅一般。到最后,堂中郑家妇人们都看不过眼,直接摆手让人将剩下的佩物送出去,实在这小子没完没了,揍吧有些失礼,不揍吧实在手痒。裴光庭这里好不容易装扮停当,突然又抓住一个绣着白头鸳鸯的承露囊大喊道:“这香囊是谁的?如果不是我手脚勤快,这个冒失家伙明日可要具礼来赎!”他这里话音刚落,诸贺郎低头自查,厅堂中却响起一个少女的惊叫声,众人都无遗失,结果很明显。薛崇训冲上来,将这香囊揣进裴光庭怀里,向着堂内大声嬉笑道:“今日礼请王妃,来日再请裴门新妇,喜事盈门!”如此一番嬉笑,王妃终于在阁中被一众妇人簇拥而出,登上了驶入内庭的七香车。这时候,郑家家长也行过来,高声宣读着女诫内容,自有郑家子弟登在车旁,将彩幔垂帷覆上车厢,鼓乐声大起,一直行到前庭大门前,又有一众郑家族人在郑杲率领下门前相阻,架起步障之物,不准车驾出门。“自古事冠人伦,世锦凤纪”郑杲拍手,高声朗诵,所诵读的就是障车,每读一段,后方便有家门子弟齐呼“儿郎伟!”所谓障车,就是摆设障碍,阻拦迎亲车驾的前行,讨要酒食、钱财以为戏乐。如果两家是和睦成亲,这自然只是戏乐,但如果本身亲事便不合人意,那就是强索钱财的敲诈了。许多高门卖婚,就是卡在这一点上强索钱财,如果不加满足,车驾便寸步难行。不过今日代王迎亲,当然不会有这样的问题,郑杲一篇障车诵读完毕,郑家族人们便开始撤除步障,与此同时,迎亲队伍也早从车上搬下酒食、金钱等诸礼物,应景应时。庭中障车完毕后,在郑家的礼程便已经结束,两家迎亲并送亲的队伍合成一队,足足两千多人的大队伍便簇拥着婚车往坊居外行去。与此同时,迎亲队伍后车转前阵,从车上搬下一筐筐的酒食摆在道路两侧,任由观礼途人分取。障车是贯穿整个迎亲过程的,并不只有两家人参与,神都城中不乏人赖此维生,如果不满足他们的需求,自能将婚礼闹得灰头土脸。不过坊中这些观客们倒还守礼,闹腾了大半夜,眼见代王迎亲队伍又如此礼数周全,也都各自分取酒食,沿途喝彩祝贺。即便有几个想障车求财的无赖,早被群众们自发的按压下去。迎亲队伍行出永丰坊之后,便沿灯火通明的长夏门大街徐徐行进,足足两千余众的庞大队伍,再加上诸多车驾箱笼,在大街上摆出长达数里的阵仗,在夜色下的神都城仿佛一条火龙,向着积善坊代王邸缓缓游去。然而这时候,在天津桥南的天街上,则又是另一副情形。张灯结彩的积善坊坊门前,李潼正自率家人们等待迎亲队伍返回,突然天街对面的尚善坊坊门大开,坊门里涌出众多人众,为首一人大红僧衣、光洁的脑壳在火光照耀下显得锃亮,正是薛怀义。薛怀义乘着白骢马,身后有千数徒众跟随,各自怀抱棘藤麻帐诸物,浩浩荡荡的行过天街,直往积善坊而来。及至近前,薛怀义勒马顿住,身后徒众们便将棘藤、麻帐诸类当街架设起来,而他则指着李潼大笑道:“代王今日人伦大喜,恐不足尽兴,招引徒众不请自来,障车助兴,代王不会不欢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