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融父子得获殊荣,于纳吉之礼中加官进爵,很快也在神都城中引起了广泛的讨论。其实相对于真正的骤显骤幸,郑家父子所得封授也算不上什么。不过周世天家亲缘本就寡淡,武氏显在几人诸亲戚门户都乏于可陈,自然便将郑家给凸显出来。特别是跟如今正麻烦缠身、随时都会有大祸临头的窦家相比,郑家所享的荣宠眷顾则就不免更加羡煞旁人。如今整个神都城中,还因王城驿凶案一事惴惴难安,谁也不知道接下来将会牵连多深。越是传承悠久的门第,人际关系就越复杂,管得了自家管不住亲戚,会不会被裹挟入案,谁也不能笃定。郑家赶在这样一个时节,得幸于代王,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可以说是提前上岸,这也让一些人家羡慕之余不免有些懊恼,自觉得当时如果能够更加积极的主动争取,未必不能压过郑家。即便不论更长远的算计,哪怕仅仅只是为了免于遭受接下来的动荡波及,这桩亲事也是大可做得。在这样的氛围当中,王城驿案事也有了一个初步的调查结果。宰相李昭德传回神都的奏告当中写明,窦希瑊等七人遇害,排除是强人入驿杀害,窦希瑊、薛季昶并其余三人,胸腹有明显尖刃洞穿之伤,悬梁之前已经遇害。至于另外两名同案犯人,则初步判定是悬梁自尽。如此得出一个初步的推导,那就是这两人暴起杀害其余五名案犯,然后再自杀身亡。至于更进一步的调查,后续再继续呈告。虽然排除了强人加害,但案情仍是晦深不明,两名案犯具体身份、作案动机以及如何得到的凶器,每一桩都能深作牵引。相对于案事的调查,李昭德另一桩行为就可以说是有真正宰辅担当了。其人入境,将案事初步审查之后,就地杖杀负责押引案犯的侯思止!宰相终究不是刑吏,而这件案事本身也不是寻常的凶案,如果李昭德只是遵循一般的刑事流程,拘泥于追查案事真相、案情未明之前不敢有更大动作,那就辜负了此番出使的意义。侯思止被杖杀的消息传回神都城后,时局中一大批人、包括李潼在内都暗松了一口气。侯思止其人本就酷吏出身,逗留西京数月,谁也不知其人究竟罗织多少所谓罪状,如今在押引案犯途中又有了重大失职,为了本身脱罪,一旦回到神都细审,绝对会大肆攀诬、牵引无辜,将罪事闹大。李昭德这么做,本身也是承担着极大的政治风险,可以说是主动将这个雷揽入自己身上。如果这桩案事不能妥善解决,他一定会被牵连其中、乃至于会有杀身之祸,但在当下而言,的确是收到一定稳定人心的效果,给本来已经非常严峻的局面争取到一些缓冲的余地。李潼本来对所谓的唐家老臣乏甚好感,但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对李昭德却有由衷的佩服。什么叫定势良臣?就是在关键时刻勇于担当。李昭德这一做法当然不聪明,甚至不排除是因为其人过于强硬刚愎的性格才这么做,而未来所以身败,多多少少也是由于这种性格所导致。但不得不承认一点,那就是在武周革命之后这一段朝局动荡的时期,李昭德所发挥出来的作用,当世无人能够取代。他就是这一时期中,保唐大臣里最靓的仔。侯思止的死,让神都城里凝重的氛围稍得松缓。而李潼也趁着出入皇宫、商议礼程,将杨丽引入禁中面圣。禁中安福殿侧廊,杨丽身穿着朴素的綀布襦裙,脸上无施铅黛、发顶也只是无钗的裸髻,因为衣饰妆扮毫不显眼,反而在附近频繁出入、裙衣鲜艳的宫人当中凸显出来,特别因为与代王殿下同行入宫,更是引得宫人们频频张望。“不要紧张,大内除了宫阁更高大一些,园池更宽阔一些,与市井之间,也没有太大不同。那些宫人观望,也只是少见多怪。竟日游走,也只在这方寸之间,更不如杨娘子你阔行万里的见多识广。”李潼见杨丽紧张的身躯僵直,转回头来微笑道:“所谓高低,也只是日常享用的不同,讲到秉性人欲,都是血肉的躯壳,又哪有什么差异。我少时久养深宫之内,出居之后才知外间人世更多艰深。人间百态,娘子都有所略,于此千人一面之境,更不必怯于言行。”杨丽俏脸泛白,闻言后只是嘴角颤了一颤,语调显得有些干涩:“在外人情偶失,也只是少于往来。若是君前失仪失态,天下之大,更避何处?天威转念,就能决人生死,草野来拜,哪能不紧张”李潼听到这话又乐起来,略一转念后便又说道:“不妨这么想,杨娘子你陛前见拜,可不是只身前来,百数万缗的利得,这是在朝的大臣都短年难有的大功。陛下虽然威重,但与钱帛无仇,试问谁家不乐重金入门?”“圣皇陛下享有天下,难道也会短于财困、着重物力?”杨丽闻言后有些好奇道。“享有越多,分润越多,内外百官、禁中诸用,人眼所见,哪一桩不耗钱粮?钱财之用,自然是多多益善。”李潼又笑语道,他奶奶何止是缺钱,简直是极度缺钱。听到这话,杨丽眨眨眼,虽然仍有几分不能理解,但出于对大王的信任,心中的紧张倒也稍稍缓解。又等候片刻,又有女官入此传令召见。殿堂中,杨丽紧紧跟随在李潼身后,亦步亦趋,甚至就连入前作拜时,动作都一板一眼的跟随,看起来就像是少王的影子。殿上的武则天见到这一幕,脸上也浮起笑意,开口道:“蜀女杨丽,乍入宫廷,既是代王引见,不必强就宫礼,俗礼即可。”听到圣皇的声音,杨丽动作稍有紊乱,片刻后倒很快镇定下来,再作礼拜,伏地说道:“民女乡野草芥、寒户拙质,能为名王所引,曝丑于至尊座前。宸居威重,远世卑俗难抵,圣皇慈恩普降,人世无有不沐,得成此参,是民女幸甚、苍生幸甚!”听到杨丽的应答,武则天脸上喜色更浓,抬手道:“苍生亿众,概是王民。凡有慕道之诚,造化绝不远之。国朝恩恤,自是远迈前代,你有事迹能为代王雅重荐献,不须自谦卑贱,入席说话。”杨丽这才微微抬起头来,见大王也在点头,这才又作谢恩,然后跟在李潼身后,行入殿中侧席坐定。此际殿中除了武则天之外,还有上官婉儿等一众女官,这是因为李潼早就向他奶奶汇报、引杨丽入见是为了汇报飞钱经营,所以才让这些女官在殿盘账。武则天对杨丽兴趣极大,待到其人落座后,更垂眼仔细打量。包括对面的女官们,也都好奇区区一个商贾之女何以能够得到代王赏识,眼神中多有审视。“听代王陈述你的身世,颇可称奇,眼下在殿,倒想听你细讲一下。”武则天打量片刻,又开口说道。杨丽闻言后便微微欠身,便从父亲患病身亡、自己接掌家业讲起,一通叙述下来,言语虽然不多,但脉络都分讲清楚,一直讲到遭受刁难、困阻于西京时,便又望向李潼一脸感激道:“殿下当时身在西京,博爱施眷,使家业转危为安,得此从容,方有后事。”因为杨丽此前表现的那么紧张,李潼本来还有些担心,可是见到她登殿之后的表现,心里不免暗暗喝彩。这女人真是有奇才,事前紧张或是对未知的恐慌,但真正临事之际却能保持镇定,心理素质真是不差。听完杨丽的讲述,武则天脸上的笑容已经转为赞许,指着杨丽叹息道:“雌雄内外,只是世道的俗计。但人事乖张,谁又能畅言笃定?不测之事,生人常有,事到临头,勇敢能当,筋骨内壮自能彰于事情。你这娘子能不受世俗困扰,胜于人事,真是难得、难得!”虽然是在夸着杨丽,但李潼总觉得这话听起来有些古怪,感觉他奶奶有点找到灵魂知己的自剖。可问题是人家的确遭到了不测之事,但你这所作所为,大概是旁人没测到你敢这么干更多吧?但无论如何,武则天对杨丽的欣赏那真是溢于言表,特别在听到杨丽禀奏飞钱运营这几个月来的营收时,更是激动得有些失态,指着呈送上来的账簿对上官婉儿等人说道:“速速核实!”众女官这会儿也都是惊诧有加,实在是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便有多达百数万缗的盈利,这数字几乎已经超出了她们的认知,各自入前、展开账簿,便摆筹核算起来。当这些数据核实无误后,武则天更是激动得从席中站起,走下殿堂直接将杨丽拉到身边来,拍着她的手赞叹道:“蜀女英才,羞煞男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