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女子,嫁人和离了能分家财,娘家无后也能继承部分,倘若是个富家寡妇,那更是坐享家产。
莫说叶谦只是开封府推官,这上到当朝宰执,下到平头小民,为了钱财迎娶寡妇,甚至当起接脚夫的,都大有人在。
三夫人携了十万贯资妆的事一传出去,他人立时理解叶谦为什么会娶一个平民寡妇了,而且私底下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还算叶谦平日为人算正直,才没有恶意揣度,说他要谋取徐菁财物的。
——不错,说他看在徐菁豪富方才求娶,已经是较为中听的言辞了。
叶谦满腹委屈说不出,回去质问徐菁:“夫人有万贯家财,为何先时死死瞒着我,还假称资妆单薄。若是心有猜疑,我可以指天发誓,我叶谦确确实实不知道夫人有如此多嫁妆,我真的就是踏春时看了夫人一眼,心生爱慕才求娶的!”
徐菁的父亲名下也有商铺,叶谦一时没想到那么多,只以为钱是徐父给的,平日里只是家中人丁单薄,怕人觊觎,藏富而已。
徐菁先是惊愕无语,待听他说起踏春时一见钟情,面颊都红了红,“……老爷,不是这样。”
叶谦还在自陈心迹,“外人闲言碎语,我立身正不怕,唯恐夫人你也误会。你若不信,我们可以找林主簿对质,他那时与我同行。我见了夫人便同他说,若夫人并无夫家,我必求娶!”
徐菁目瞪口呆,没想到叶谦如此放浪的一面,她强忍着羞窘道:“那些钱,是扬波放在我这儿的。”
叶谦:“嗯??”
徐菁此前对叶谦只是宣称,扬波幼时身体弱,险些夭折,因此除去名字寄养在寺庙中,一直到过了生死劫难才接回来。相关文书手续,还是扬波“补齐”的。徐菁一定要将扬波带到京师,除却母女分别多年,更是不希望留在章丘被揭破。
此时也只能这个谎言上再找补,徐菁半真半假地道:“扬波很有经商之才,她在寺庙里起先在庙会做些小买卖,后来慢慢做大了。这钱财是她隐匿下来的,毕竟身份不便外露,外祖家无男丁,也不愿留给过继子。如今又要赠予我做嫁妆,可我怎么能收,只想着待她出嫁了,一并给她。相公,你知道此事,可千万不能对外说。”
叶谦半晌才回神,一脸尴尬,“是扬波的啊……竟然是扬波的……呵呵,我就说,扬波这孩子怎如此干练。早先在章丘我便觉得,扬波若是男孩,我一定要叫他去考科举的。”
他瞄了徐菁一眼,见徐菁也不好意思着,自己反倒松快些,感叹道:“世上奇人何其之多,纵然身为女子,才略也不输他人。古有巴寡妇、吕妇,今有吾家扬波。”
再说温澜来叶家那日,夜里月上柳梢了,叶诞方才回来。
因家中现有个皇城司的大祸害,叶青霄不敢声张,连他娘也不叫知道,偷偷去敲他爹的门。此事他不便四处宣扬,又不得憋着一个人知晓。
“你这鬼鬼祟祟的,像什么样子?”叶诞皱眉呵斥。
“嘘,爹,小心察子。”叶青霄竖起一根手指。
原本昂首挺胸训斥儿子的叶诞立刻面色一紧,放小了声音,“什么?”
叶诞好歹也是盐铁副使,听见察子二字,面色也为之一变,可见皇城司密伺遍布,使人惴恐。
“今日我去接三叔,三婶带了个女儿过来您是知道的,可我见了面却发现,那分明是原来皇城司的祸……温澜,就是陈琦的义子!”
叶青霄这句话里包含的意思有些复杂,叶诞白日办公耗费心神,竟想了好一会儿什么叫三婶的女儿原来是忠恪公的义子。
这是个什么关系,到底男的女的??
叶青霄说道:“我同他打过交道的,数月前辞任离京,谁知又打章丘过来,成了三叔的继女。他若不是探事,何以变服?”
他又将白日与温澜的见面、对话复述一遍,不过刨去了自己失态的部分。
叶诞沉思半晌,方道:“以我所看,他言之不虚,怕确是暂住。既然假称辞任,要办的事定然是不便宣之于众。要探事也不必亲自来,还叫你发现了。你说,他先去了一趟章丘,可是有所图?”
白日里叶青霄又气又急,后来回去仔细琢磨了一下,他和皇城司打交道多,也觉出不对味了,此时低声道:“应当说是皇城司所图。忠恪公在世时,便一心要使皇城司能外出探察其他州府之事,而非限于京畿,只是却屡次折戟在地方上,朝臣屡屡反对。三叔在外为官,谁知道他是不是借这个身份,在那一带暗中布置。”
布置完了自然就回来,只是暂住在他家,待来日金蝉脱壳,回去复命。
叶诞颔首赞同,“既然他叫你知道了身份,应当是无碍的。你记得,此事也不可叫你我之外的第三个人知道。”
得到父亲的认可,叶青霄才真正松了口气,但还未放下心来,“只是他住在家里,总是不便的。您不知道,温澜心眼坏得很……”
“那又能如何……唉,皇城司越来越过分了。”叶诞幽幽道,“便是朝中大员又如何,他们是天子耳目。这些时日你多注意着吧,虽说他只是‘暂住’,也莫让人捉到把柄。”
……
……
叶谦依叶老爷子之言,不约见任何人,数日后果然有消息了,但这场官场风云与他想象中的大不相同。
大名府推官这位置,本来考虑的头一个是原来乾宁军的通判顾虔,结果近日消息出来,顾虔被降黜了。
细细一打听,方知顾虔原本上报狱空,狱案悉数审诀完,狱中空虚,竟有野雀筑巢。
所谓善为政者,仓禀实而囹圄空,狱空正说明了顾虔的理政能力。狱中现雀巢一事也被引为美谈,顾虔大受褒奖,开封府推官的位置应当是十拿九稳。
可惜后来不知怎的,被查出来顾虔是谎报狱空,实则将狱中犯人全都藏匿在另一处。就连那雀巢,也有小吏供称,其实是顾虔让他儿子捉来的,实在可笑。
顾虔有谎报嫌疑,自然被剔除出了候选。如今经由复核、审议,又确认他果然藏匿囚犯,也就被降黜了。
除却顾虔,还有开封府的掌书记谢壬荣,也铆足了劲想升一升,顾虔之外,便是他最有可能。不过,顾虔还只是被降黜,前后脚的功夫,谢壬荣竟直接被免官了。
前不久运河上浮了大木,引得许多民众围观,京中有童谣称:“木拦江,龙巢翻,三秋水浩洋。”
那大木被指为龙巢,龙君翻了龙巢定然大怒,预示这几年要发大水了。
这引起农户人心惶惶的童谣让皇城司知道,追查之下,源头竟然是谢壬荣的妻弟,他妻弟一直借住在他家中。
这两年陛下身体大不如前,这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的童谣在他耳中,又多了一层含义,他是真龙天子,听见“龙巢翻”怎会欢喜。于是谢壬荣惨了,不止是升官无望,还丢了官帽。这样一个小小掌书记,这一丢官,朝中无人说话,可不知何年何月才有机会起复了。
两起事,结果就是大大便宜了叶谦,他在剩下的人选里脱颖而出。
叶谦知道后惊愕许久,最后烫了一壶酒,对徐菁:“这就是运,官运,不能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