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庆允骤然打了个哆嗦,险些将手里的书册都扔掉。半响,他抬头看到上司神情平淡,才悄悄放下心来。
回了户部衙门,蒋庆允在自己的房间里心浮气躁地走动着,半天才终于坐到椅子前,翻阅了几本书册。
满目文字枯燥之极,看得人头晕眼花。他不耐烦地扔到一边,看瞅着更漏到了下班的时辰,他叫来了侍从,指着桌上两摞厚厚的公务典籍,道,“都收起来,老爷我今晚要带回家中处理。”
侍从应了一声,这已经是这些日子的常态了,娴熟地上前收拾书册。
终于熬到了下班的时辰,蒋庆允从衙门出来。
路上遇到户部的同僚,看到他身后侍从提着沉甸甸的箱笼,都笑着打招呼:“蒋大人这是又要将公务带回家中熬夜办理啊,果然尽职尽责,我等不及。”
蒋庆允擦着汗,笑道:“不过是勤能补拙罢了。我刚接触这些不久,都不太熟悉。”
“也不算短了,蒋兄都回来好几个月了。”同僚笑道。
另一个同僚拍着蒋庆允的肩膀:“就是,蒋兄可别自谦了,谁不知道你之前的那份奏报合了上意,只怕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了。几个月的功夫就有如此成就,真是愧煞我等十几年的老人啊。”
众人羡慕嫉妒之情流于言表。这几个月自从重编《鱼鳞图册》以来,户部压力骤增,繁琐之事数不胜数。很多人都忙得通宵达旦,却只有这个新来三个月的家伙成果格外亮眼,胜过积年老人不说,还上达天听了。
蒋庆允打了个哈哈,赶紧带着侍从出了衙门。
坐着马车返回了庆云坊北头的蒋家祖宅。
妻子带着几个侍妾迎了出来。
蒋庆允目光在妻子身上扫了一圈,虽然已经三十七岁了,但这位出身南陈名门的女子依然窈窕美丽,透着一种秀雅文静的气质。
丈夫看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对劲儿,叶柔暗暗疑惑,并没有显露,她殷勤地上前接过蒋庆允的外衣,温声道:“老爷回来了。”
四个月之前,外放青州为官的蒋庆允终于熬到了任期,返回京城转入户部任职。
他们夫妻自成亲之后就聚少离多,终于熬到团聚的时刻,叶柔却感觉,自己日子并未轻松,反而困顿了起来。
蒋庆允“嗯”了一声,没有理会后面几个侍妾或明或暗的媚眼和小动作,跟着妻子进了主屋。
蒋庆允对这个妻子,如今心情非常复杂。
数年之前,丧偶的他准备续弦,但因为蒋家已经没落,他自身无论才干还是相貌,都只能称之为平平,四十几岁的人了,还是个从五品的文官,眼看着这辈子不可能飞黄腾达了。再加上膝下嫡子庶子也有好几个了。
续弦的对象,在大周京城里,也只能找些末等小吏家的庶女了。这等小门小户,他是看不上的,蒋太夫人更是看不上,老夫人虽然年迈,却最喜欢将他们蒋家祖上三代二等伯的事迹拿出来反复念叨。到蒋庆允这一代虽然没有了爵位,太夫人还记得昔日的荣耀。
挑来挑去,折腾了两年多,最终他选中了南陈书香门第密州叶氏的女儿。
南陈亡国之后,很多门阀贵族的女儿只能与人为妾。但叶家跟那些普通的南陈门阀可不一样,他们家是早就投效了大周的,当年还有献城之功,所以如今族中也有人在朝中任职。
一开始他对跟叶家联姻也抱有疑惑,但是在亲眼看到了这个孀居数年的族长之妹后,立刻什么疑惑都没有了,虽然年近三十,但叶柔依然生得极为亮眼。文静清雅的气质更显出饱读诗书的底蕴来,更别说叶家作为密州巨富,叶柔还带着丰厚的嫁妆。
刚成亲的时候,蒋庆允对这个妻子是极为满意的,甚至叶柔很快有了身孕。
是从什么时候起,这种感觉开始变得别扭了呢?大概是从发现自己为小儿子批改的文章,被白鹿书院的大儒评为尚可,而偶尔一次妻子替小儿子批改的文章,却被书院大儒连加赞叹之后吧。
他厌烦目不识丁的女子,觉得庸俗粗鄙,所以不喜欢那些小门小户的庶女。但太过聪慧到甚至比自己文章诗词还要强出十倍的女子,心里头依然有种不爽快。
不过这种不爽快还没有来得及宣泄,他就被调派外放,一去数年,夫妻之间聚少离多。
进了房内,叶柔看到丈夫依然盯着自己,有些诧异,低声问道:“夫君?”
蒋庆允这才回过神来,冷哼一声:“都是你干的好事!”
叶柔大惊:“怎么了?可是之前妾身为老爷计算的几本册子有误?”
之前蒋庆允转职户部,正逢皇帝发话还要重新丈量天下土地,编撰《鱼鳞图册》。户部上下忙得不可开交。蒋庆允新入职,当然要表现得勤勉一些。偏生他极为厌烦这些枯燥的公务,效率远比别人底下,白天忙不完的,只能带回家晚上赶工。
一日叶柔前来为他送茶水,看到了他计算的东西,一眼就发现了一处重大疏漏,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开口提醒。从这个时候,蒋庆允发现妻子竟然极为擅长这些繁琐的政务,思绪敏锐,计算缜密。
本着偷懒的念头,他毫不犹豫将带回家的事务交给妻子帮忙打理。
叶柔无奈,只能插手这些文书,不多时都办得极好。连带着蒋庆允在户部也倍受好评,连尚书大人都对他另眼相看。
能够上达天听,引来皇帝召见,则是意外之喜了。
今日皇帝在乾元殿内的询问,个个问题直指核心。蒋庆允早就听说过皇帝年轻聪慧,本只以为同僚的例行吹捧。十六七岁的年纪,又是尊贵的皇子,哪有擅长这些枯燥东西的。
没想到皇帝竟然对户部的事务和算学如此精擅,几个问题他根本无法回答,那些都是妻子帮他弄的啊!
想到当时自己惊慌失措的表现,看着眼前低眉顺目的妻子,蒋庆允心头骤然浮起一层怒火。
“你还敢狡辩,都是你今日胡乱弄了一顿,擅自将田地分门别类计算,才引来今日之祸。”
“这,分为十类是便于总结计算,而且只是对以前分类方法的补充,并非改变……”叶柔低声辩解着。
“住口!”蒋庆允厉声喝道。
他急促地喘了两口气,盯着妻子,又道:“罢了,今日衙门里还有一些杂事儿,我头疼地厉害,你先替我看看。”
叶柔愕然,刚才还责骂自己办得不好,如今却又要自己继续看?
但她天性逆来顺受,也不敢分辩,低头道:“妾身知晓了。只是,这一次应该如何处置,还请老爷明示。”
蒋庆允咳嗽了一声:“先按照你之前的办法弄吧。”
叶柔惊诧地抬头:“刚才老爷不是说……”
“不是什么!”蒋庆允咆哮着,“你都已经这么分类了!接下来还能怎么着,赶紧去干!”
色厉荏苒地喝骂了一顿,蒋庆允气呼呼甩下一句:“我去婉儿那里了,你赶紧着别耽误了。”
叶柔低下头。
蒋庆允从主屋出来,一甩袖子去了后房,自然有娇美的侍妾等着伺候他。这一趟从青州回来,他还带着两个美妾和新生的三个庶子一个庶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