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家族正名之后不久, 裴翎就提出了北上历练的请求。景耀帝恩准了。
裴翎带着霹雳营的一支兵马,北上换防。
到了北疆,他才知晓在离开的时间里, 雪烈族发生了何其惨烈的变故。
他之前在京城, 也听闻过这些消息,但未曾想过,现实比他所能预料的最惨烈的还要残酷百倍。
不过短短两年的功夫, 曾经强盛无匹的部族竟然濒临灭亡了!
因为天兴山脚下连绵不断的地震, 还有其他部族一拥而上的撕咬。甚至连大周也派出了兵马趁火打劫,掳掠回了大批的奴隶和财物。
裴翎翻阅奏报的手都在发抖。他听着身边同僚们因为立下战功而欢喜雀跃的议论声,只能沉默以对。
崩溃是在什么时候?大概就是那一天黄昏,他从戍北将军府出来, 走在返回驻地的路上, 经过街市, 人群在前头簇拥着。
似乎是有人在发卖奴隶。透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缝隙, 裴翎一眼看到了那个蓝色眼睛的男孩。他的脸颊红肿, 裸露在外的脖颈和手臂都满是伤痕。
他正在被一个人贩子高声叫卖着,从周围的议论声中,裴翎知晓, 这个人贩子今日售卖了十几个雪肤异瞳的雪烈族孩子。只剩下这一个因为性情凶狠, 迟迟没有卖掉。
“打折处理了, 随便哪位老爷, 正好六岁,调、教两年就可以用了, 当做小厮还是用来暖床都是一等一的好料。”人贩子嚷嚷着。一边捏着孩子的下巴。
夕阳之下,孩子白皙的肌肤如透明一般,只是那双漂亮的灰蓝色眼珠中透着凶狠的戾气。
裴翎身体颤抖,他竟然认出了这个男孩,那是他在雪烈族中的一个属下的孩子。被分派到他麾下的时候刚刚生子。裴翎一开始带兵的时候,很多雪烈族的人不服气,以为他只是靠着讨好灵女获得了如今的地位。那人也曾经有过不满,但很快被裴翎的才干折服。他性情沉稳,在裴翎的麾下一直尽忠职守。两人甚至成为了朋友。
熟悉了之后,他经常在裴翎面前得意地提起他聪慧的儿子,那个有着一双纯净蓝眼睛的孩童,去他的家中赴宴,裴翎还抱过一次。如今却在遥远的北疆奴隶市场上,看到了这个贵族出身的孩童。
恶狠狠的小狼一样的眼神,遍体鳞伤,带着不甘和愤怒。
“呸,这么凶狠的东西,谁要买啊!刚才还被咬了一口呢。”一个中年矮胖子气冲冲骂道。
“客官别生气,我这不是已经教训过了吗。”人贩子满头大汗,怎么一不小心收了这个主儿,真是晦气。
在人群的外围,裴翎身边的亲兵突然看到,他们一向尊崇的年轻将军,身躯颤抖着,后退两步,最终依靠在墙壁上。他突然抬手捂住了脸孔,仿佛是在哭泣一般。
“将军。”亲兵首领戴德耀低声问着。
短暂的失态,裴翎迅速清醒了过来。他勉强恢复冷静,买下了这个名叫蓝耳的男孩,带回了营地。
心中的波澜再也压抑不住。雪烈族现在怎么样了?她现在怎么样了?
数日之后,他以北上征伐的名义,要求带兵北上。
因为北方雪烈族境内大乱,这两年北疆一些骁勇的将领也会带着兵马主动出击,攻城略地。如同这些部族对他们所干的一样。
裴翎的请求很快被允准了。他带着兵马攻陷了两个小部族,他们的主力都忙着去攻打雪烈族,部族之内非常空虚。
在行军的间隙,裴翎寻了个借口,悄悄离开了队伍,潜伏进了天兴山附近。
雪烈族的情形比他想象中的更加惨烈,甚至大祭司已经带着族民,走上了那条绝望中的道路。
就在这一次进山之中,黎妥儿被千夫所指,共议处死。
她从神殿最高处的殿宇中一跃而下,那曾经是两人欢声笑语,恋情萌生的地方,如今却变成了绝望的末路。
一直尾随的裴翎潜伏下了山崖,终于将命悬一线的她救了上来。
黎妥儿伤得很重,头部的伤口流血不止,幸而功体深厚,才没有立时毙命。裴翎为她包扎伤口,带着她翻山越岭,在那个寒冷的季节回到了北疆。
经过一路护持和救治,她活了下来,却已经忘记了所有的前尘往事。
裴翎无法描述,这个巧合是幸运亦或者不幸,对两人来说。
返回之后半年,两人就成亲了。
之后的日子泛善可陈,那些因为吞噬雪烈族血肉而膨胀的部族,在占据了肥沃的土地尚不满足,很多去挑衅函谷关,试图劫掠北疆。裴翎数次率军出击,都战功彪炳。
伴着显赫的军功,他在军中步步高升,成为北疆乃至整个天下都侧目不已的将星。
二十四岁那一年,程老将军告老还乡,在他的大力举荐下,裴翎继任了戍北将军。
如此年轻出任正二品的大员,执掌北疆数十万精锐兵马。在大周的历史上,绝对罕见了。
正式的封赏到来之前,他回京述职。
***
走在熟悉的宫中廊道上,他四面看着风景。
十二年的时光一闪即逝,宫中依然是那般繁花似锦的模样。
他的人生,两个十二年,仿佛是两个轮回。前者是无忧无虑的贵公子,才名冠绝京城,后者是北疆杀伐的大将,满身风尘血腥。
领路的内监总管满脸喜色地笑着:“将军来的真是巧。皇上心情正好。”
裴翎回过神来,笑问:“宫中有什么喜事吗?”
“当然有喜事,可是天大的喜事,今早太医前来禀报,如今盛宠的陈妃娘娘有了身孕。皇上龙颜大悦,不仅娘娘宫中个个得了重赏,连我等都赏赐了。”
裴翎笑而不语,景耀帝继位已经数年,如今朝政安稳。这位皇帝依然是当年的风流性情,后宫美人无数,宠妃不断。这位陈妃娘娘他也听过,入宫不过一年,就宠冠六宫,三千佳丽无颜色。
对这些内宫之事,他并没有兴趣。觐见了皇帝之后,却发现皇帝还真是对这位娘娘恩宠无双。
皇帝正在桌案前,冥思苦想,一脸纠结。
裴翎还以为有什么朝政难题,询问之下,才知晓,竟然是正在头疼未来皇子的名字。
“裴卿过来帮朕参详一番,到底是哪个名字最适合这个孩子。”皇帝招了招手,迫不及待问道。
“臣哪里懂得这些?”裴翎笑着回应。心里暗暗吐槽,未必是皇子吧,说不定是一位公主。
“哎,裴卿原本还是名动京城的大才子来着,怎么会不知道,虽然现在转职了武将,也是一员儒将啊。”景耀帝笑得开怀。
裴翎无奈,只能上前,目光扫过,洁白的宣纸上写了“祯、泽、祚、诺……”等一溜儿几十个字,而且涂涂改改,说明皇帝已经反复斟酌了好久。
之前恐怕就连给太子起名,也没有这么费心思吧。裴翎无奈地想着。
行九的皇子,想必不可能继承大统,倒不如一个中正平和的名字,不显山露水。
参详一遍,他指着中间的诺字,笑道:“臣觉得,这个字就很好,君子一诺,重逾千斤,此为君子之德……”
景耀帝想了想,点点头,“裴卿说的有道理,就这个诺字吧。”
处理完这件心头一等一的大事,景耀帝才开始处理政务。
出乎裴翎预料之外,这一次他不仅晋封正二品的戍北将军,而且复了裴氏清远侯的世袭一等侯爵位。
之前他虽然找到证据,洗清了家族贪污粮草引动兵变的罪名,但裴氏依然有识人不明,看守疏忽之责,所以只发还了财产,并未恢复爵位。
景耀帝笑道:“裴卿这些年在边关功勋卓著,便是白身,也足以封爵了。何况只是恢复宗族爵位。”
裴翎跪地谢恩。
皇帝又道:“这两年,朕准备对南陈动兵,所以需要北方有一个靖平的环境。裴卿认为这几年北朔方面的军情如何?”
两人谈起了北疆的兵事,北朔王庭的内政,还有整个天下的局面。一番畅谈,足足持续了两个时辰。中间皇帝还赐了饭菜。
裴翎出宫的时候已经黄昏时分了。
戴德耀和其他亲兵牵着马匹迎上来。裴翎翻身上马,走在返回庆云坊的路上,一边思量着。动兵南陈,这是改变天下大局的动作啊!也不知道这一战,会持续多久。未来几年,南军和中军有的忙碌了,自己守卫边关的压力也将大增。
这一次觐见之后,他很快返回了北疆。这一次,是以戍北将军的身份。
返回之后不久,他收到了一个好消息,比升官和复爵更让他欣喜的消息,黎妥儿有了身孕!
他满心期盼着这个孩子。同时对黎妥儿的身体万分担忧,自从跳崖之后,她身体一直不好。尤其在听说了宫中那位盛宠无双的陈妃娘娘生下一对双胞胎难产身亡的消息之后。他更加忧虑,遍寻名医,为孕中的黎妥儿调养身体。
终于到了生产的那一刻,他在房门外来回走动着,体会着人生从未有过的焦虑和紧张。
直到房内的侍女匆匆出来,颤抖着告知夫人生下了一个女儿,但是身体流血不止,只怕性命难保,正在不停地呼唤将军。
裴翎惊骇欲绝,顾不得产婆的阻拦,冲入产房。
他紧张地掀起帐子,想要查看妻子的状况。
黎妥儿的脸色惨白,整个帐内都充斥着浓郁的血腥味,历经多少战场杀伐,裴翎都从未感觉到死亡是如此的残酷。
虽然经过大夫的竭力抢救,她的身体依然急剧衰退,迅速走到了末路。
最后的时刻,裴翎绝望地坐在床边,看着妻子花朵一般的唇瓣变得苍白。
末路和终局,来的如此突兀。
黎妥儿双目怔怔地望着头顶的帐子,她突然嘴唇微动,似乎在说着什么。
裴翎立刻俯下身,凑到她的唇边,想要听清楚她最后的话语。
然而迎接他的是毫无防备之下,骤然心口一凉。利刃刺入胸口,裴翎甚至感觉不到太深的疼痛,他震惊的视线投向妻子。
已经濒临死亡,但黎妥儿的眼眸却亮得惊人。
光华清明,爱恨难辨。
裴翎这时才听清楚她反复念叨的话语。
“解忧……”
裴翎身形颤抖,她恢复记忆了!在这个最意外的时刻。
原来,这一幕终局,不仅是她的,也是他的。
两人一起走上了末路……这样也好,就如同神庙之上,夜半无人的时刻,两人携手并肩许下的承诺……那一瞬间,裴翎的心中竟然闪过了难得的软弱情绪。
濒死的时刻,帐子之外,一声婴儿的啼哭不合时宜地响起,打破了这片诡异的气氛。
黎妥儿身形颤抖着,目光投向帐外。
她的手开始软弱无力,短剑的柄也无法握住。因为抖动,裴翎胸口的伤在扩大,鲜血溢出。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痛疼,骤然从这让人窒息的死亡幻境中清醒了过来。
他不能这样软弱,人生还有很多的理想,很多惦念。他握住黎妥儿的手,将剑刃抽出,然后飞快地封住胸前的穴位。
黎妥儿没有挣扎,或者是因为彻底没有了力气,她顺从地松开手指,任凭那把沾满了裴翎鲜血的短剑落在床畔。
她最爱的人,也是她最恨的人的鲜血,滴落在床榻上,与她身体里流出的鲜血混在一处,无法分辨。
她怔怔望着他,目光复杂无比,直到那一双眼眸再也没有了任何光亮。
整个过程不过片刻之间,短促到帐子之外的产婆和侍女根本没有察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