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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2 / 2)

陈燕西倒实诚:“我不记得了。”


确实是不记得。


毕竟老城大院已拆得七零八落,现代步伐鲸吞虎据,高楼拔地直上云宵,落后的泥淖小巷自然没有立锥之地。他记忆中本不多的大院生活,遥远得比英雄梦更不真实。


陈家是第一户搬走的,不因拆迁。陈氏老长辈去世后,陈明因才华横溢,混得不错,算是上世纪新一批现代艺术家。倒腾收藏品与出售画作,从此发迹。


程珠怡的原职是印刷厂会计,闲时接点私活,一家不愁吃穿。陈明捧回第一桶金,程珠怡脑子赚得快,乘着九十年代的炒股热,发迹那点小钱便利滚利,滚雪球似的,愈来愈大,愈来愈多。


搞得陈燕西一直不明白,自家为什么要搬出大院。


人往高处走,有钱啦,好日子就在前头,谁还会留在大杂院呢。


这是程珠怡的原话。


而陈燕西始终记得,小时倾盆大雨后,有彩虹满轮。九三年一场大雪遮天蔽日,世界银白。大院初夏的夜晚,榕树高大茂密,不知谁家葡萄藤缠了一架子。满天星斗,人们围坐一起乘凉聊天。


男人穿着背心褂子,女人偏爱连衣裙。有人手捧西瓜,有人摇着蒲扇。老者喜欢逗顽童,而年纪稍长的“小大人”做完作业在院里撒欢。


九几年的日子,好得有如一场梦。


“再后来大家都搬走了,张姐他们家是第二个,说是北上去做生意。现在回来嘛,应当是准备后半生养老。”


程珠怡收整好行李,锋利的眉眼柔和许多。她弯唇一笑,岁月留下的皱纹画在眼尾。不显老,别有风韵。


“但大院都没啦。老邻居么,以后互相照应帮衬,也挺好。”


大院小巷挨个儿消失,文明道路四通八达。遗留下的老房子“突兀自怜”,谁不想离开,谁不想远走高飞。


陈燕西前几年还试图去寻回儿时记忆,但作为c市本地人,依着地图居然也迷路。有几十年未离开的“原住民”给他指了块路牌,“嗳,就那儿。只剩一块牌子啦,早没了。”


陈燕西站在路口,几分迷惘。


其实不经意间,一个时代就那么过去了。


程珠怡单方面结束往事回忆,端着茶杯往书房去。临走还不忘恐吓陈燕西,“今晚翠园吃饭,你这次再敢迟到缺席早退,老娘就当没你这个龟儿子。”


吃瓜群众?陈燕西没能逃脱厄运,只得转头问陈明:“咱妈要更年期啦?火气这么大,爸爸您受累。”


“但骂归骂吧,我是龟儿子,你们怕不是一对王八?”


陈明:“.......”


哪儿来的不孝子!


陈燕西没捞着好,金何坤的日子也差不离的难过。张玉从前天开始叮嘱,要请老友吃饭。金宏预订翠园,时间就在今晚。


金家是做生意发迹,做派也有点商圈的意思。坤爷无奈被张玉带去打理造型,连金宏也换了套新衣。足见母亲对老友的重视程度。


捯饬完毕,金何坤下午约了杂志社的编辑会面,示意张玉分开过去。“我认路,老妈。您放心,保准不迟到!”


坤爷最近有一组照片被征稿,其中几张是陈燕西。他思量着如何与陈老师再搭上话,近一月不联系,这时机怎就那么寸。


提起小时候,金何坤居然在张玉的提醒下,从遥远记忆中扒拉出一点桃花劫。他好像对母亲老友的女儿许诺过什么,只求今晚再见时,大家不要乱讲话。


小时不懂事,不知随便发誓遭雷劈。


晚餐时间六点半,陈燕西时至六点才往翠园赶。下午他在俱乐部忙工作,临走前唐浓发来一文件,叫他审核去斯里兰卡拍鲸的团队名单。


摄影组赫然挂着金何坤的名字,陈燕西一没留神,打电话与唐浓掰扯上了。


“我说了不叫他,这事儿本来就有危险。他一潜水白痴,带去能顶什么用?”


陈燕西风急火燎往翠园跑,进去找服务员报包间名。


“我们缺后期吗,缺剪辑吗,什么都不缺找他干什么。金何坤不能下水,就代表无法拍摄。最近脑子没毛病吧,唐浓。”


但饶是陈燕西气急败坏,唐博士在那头岿然不动。


静等质问完毕,唐浓说:“不会可以学。我们还有三个月才启程,足够他入门进阶。金何坤是国家地理杂志特约摄影师,不知道么。人都上床了,你连他底细都不清楚,谁才是没脑子。嗯?”


“我跟他是床伴,我管他特不特约?我知道摄影技术很重要,但我跟他......”


陈燕西埋着头,烦躁地抹一把头发。他紧盯服务员后脚跟,不看前路地往包间去。


不过半晌,服务员在包间门前停下。陈燕西自知该挂电话,最终吼着一锤定音:“那你他妈支个招,我还怎么跟金何坤见面?!”


周遭霎时安静。


忽地,身侧传来一句:“巧了,这话我也想问。”


......阴魂不散的声音。


陈燕西吓得一哆嗦,抬头撞见那张熟悉的脸。金何坤站在包间门口,手还搭在门把上。


坤爷一身妥帖西装,袖扣精致。他大衣折在臂弯里,风流摩登。


金何坤笑:“陈老师,想见面打电话就行,用得着要谁支招。”


“上床还是处对象,您一句话的事儿。”


陈燕西本欲反唇相讥,遽然福至心灵察觉哪里不对。他猛地后退一步,瞧一眼手机短信,再核对包间门牌。


“我......我操?你他妈也在这吃饭?!”


问题一出,金何坤也愣了。而他第一反应是,那家不应该是女儿吗。


但来不及互相惊异了,门没关紧,轻轻一推就开。正对大门的俩母亲望着这边,同时一顿,再同时欣喜:“哎哟!你们俩居然是一起到的啊!”


陈燕西与金何坤一对眼。


操蛋,日了狗。


那场景不太好形容,多年后陈燕西再忆起这段往事,仍然云里雾里。包括金何坤在内,只觉魔幻现实小说,大概就这种剧情安排。


两人并肩坐下,父母聊得大笑开怀。几分钟后,他们突然醍醐灌顶。神思开阔,猛地清醒过来。


金何坤朝陈燕西眨眼:这他妈,你是当年那小姑娘?还带变性的!我就说我怎么喜欢男人,敢情小时候就被你带偏了。


但他表面微笑道:“他以前那么漂亮,还是张阿姨基因好。”


张玉开心得花枝乱颤:“哪里的话哦。我们家就想要个女孩,但不争气嘛,偏偏是个男娃。”


“所以阿燕少时留长发,就当女孩子养咯。”


要说为什么后来长发变短发,假姑娘重回真男孩,这背后还有一段故事。


跟金王八依然脱不了干系。


金何坤小学转校前几天,在走廊上打篮球。不小心砸烂玻璃窗,误伤里面一同学。


就是陈燕西。


倒霉催的陈燕西为了包扎,不得不剃光头发。第二天金何坤去道歉,愣没认出这是幼儿园就搬出大院的陈燕西。


两人从此之后失之交臂。


随风往事几经拼凑,虽出自父母之口。他们本人不太记得,但陈燕西仍气不打一处来。


他伸手在桌下掐着金何坤大腿:“原来是你这王八蛋,那年我受伤没考试,成绩下滑可算找到债主了。”


金何坤冷笑,“成了,我问你。”


“小时候是不是有个男孩子跟你说,长大要娶你。”


陈燕西瞪眼,你怎么知道。


金何坤:“是不是还说,一定要你等他,然后你就稀里糊涂等上了。”


陈燕西有不好的预感。


金何坤意味深长地盯他一眼,在仙本那的对话反复萦绕耳边。


什么“我心里有人了”、“但他死了”、“时不时拿出作挡箭牌还挺好使”、“倒了八辈子血霉的白月光”......


陈燕西踌躇几秒:“......该不会......”


金何坤瞬间高贵冷艳:“是,我就是那个活着还不如死了,倒八辈子血霉的白月光。”


陈燕西讪笑:“人生如此精彩,小说都不敢这么写的。”


“那啥,坤哥。咱们就当无事发生过呗。”


金何坤一弯眼睛:“你他妈想都别想!”


谁说缘分天注定。


至少陈燕西这儿,金何坤原以为自己是陪跑,结果从小就保送。一直以为是陪标,结果根本是内定。


近二十几年过去,他们与太多无关之人相逢相识,最后相忘江湖。而小时候无心插柳的许诺,却铭记了小半辈子。


如今他们坐在这儿,好似断掉的岁月一夜重续。小孩长成大人,怦然心动变成蠢蠢欲念。


什么都变了。但一切都来得及。


陈燕西一直挺沉默,金何坤偶尔接几句。谈笑风生,风度翩翩,哄得大人们眉欢眼笑。妇人家的长话短话说不完,从当年一别到重逢,生活琐事似一地鸡毛。父亲间的对话宏大些,从政治局势到现当代艺术。


陈明是个艺术家,外行人才谈艺术,而艺术家只谈钱。这正中金宏的商人思维,相谈甚欢。


时至晚餐散场,父母们典型c市人。金氏夫妇既然回来,就得找回点属于这里的夜生活。四人一拍即合,准备找个地儿喝酒第二场。


陈燕西与金何坤跟俩狗尾巴似的,掉在后面。他们手揣兜里,距离不远不近。


城市霓虹闪烁,路灯连成光线,一直延伸好远。燕哥嘴里叼根烟,今天穿着正装,抹掉几分慵懒,变得有些精英气。


他忽然叫一声,“金何坤。”


“嗯。”


“小时候的事......你别当真。我也没怎么当回事儿,没真的等你。”


陈燕西决定斩乱麻。


“没等我也没事,大不了重新说一次。”金何坤停下脚步,拉住陈燕西手腕。他眼里暗波涌动,第一次正经说话无笑意。


“小时候跟你讲,等长大我来娶你。”


“那现在能不能换种说辞,陈燕西,做我男朋友好不好。”


要是一个月前,金何坤那句“我对你心动了,怎么办”,是暗示。今天就算陈燕西理解障碍,也该明白金何坤的意思。


他向来对别人的“心情”挺认真,既然金何坤不管不顾,诚恳说出口。陈燕西理应认认真真,去回应对方的“心情”。


“你都不了解我,”陈燕西轻声说,“你喜欢我什么。”


金何坤:“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没你不行。”


“过于激情的‘爱’并不值得赞扬。”陈燕西盯着他,又像是不曾盯着他。冬夜寒,冷风吹得陈燕西鼻尖发红,一双冻琉璃似的眼睛里微有湿光。


金何坤觉得自己栽了,会认为此人看起来又可怜又可爱。


他遽然往前,一把抱住陈燕西腰际。另只手就捏着燕哥下巴,不要他偏头。两人近在咫尺,金何坤喉结微微一动,他盯着陈燕西嘴唇,时间久得像是要吻下去。


父母走在前方,稍一回头便能瞧见这方情迷。


陈燕西挣扎几下,慌乱小声说:“放开,爸妈会看到的。”


“那就叫他们看见好了。”


金何坤低头,再靠近些。嘴唇似乎贴上了,又似没碰到。他轻轻吐纳呼吸,大吉岭的味道混合冬夜清冽气息,竟有几分叫人沉迷。


陈燕西不动了,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金何坤默数几秒,再慢悠悠开口道:“这些话很早就想说,在仙本没回国前,我那时很喜欢你,自我感觉也表现得挺明显。”


“不过你拒绝我,理由倒是挺正当,你说你心里有人了。”


“我自知来得迟一步,所以也没死缠烂打,未免太不入流。”


“但现在不行了,陈燕西。”金何坤放开他,兀自往前走几步,又回头。“既然一开始就是我,那最后也只能是我。”


陈燕西没搭话,像是说什么都不太合适。


他有生之年没真正追逐过什么东西。要说有,也是几年前沉迷竞技自由潜时,一心一意追求绳索尽头,代表深度的那块标牌。


深海里,小铅盘令导绳保持垂直,挂着需要潜水员带回的标记牌。


一片混沌中,有几束微光,照亮铅盘。


这几束微弱之光,勾勒了一个让人趋之若鹜的王座,就像是权柄的光环。


而今天金何坤站在这里,站在他面前。


竟与权柄的光环类似——叫人想追上去,与他前行。


金何坤见陈燕西依然不说话,叹口气,亮出杀手锏:“陈老师,有件事儿先斩后奏不高明,但我选择跟你坦白。”


“我已经学会自由潜入门了,半个月前。”


陈燕西心尖一动。他明明白白见冰川沟壑间,有一人举着烈烈火把,千里跋涉而来。


于是松口了。


他说:“那我们试试。”


“金何坤,我们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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