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阳光铺洒水波,似撞翻一瓶金粉。
天边白云压得很低,从海面悠然卷过。温度未上升,清风撩得人心荡漾。
出海口早有船只等待,潜店门前聚集了一批学员。他们认领装备,及时登船。
陈燕西坐在护栏上,穿人字拖,依然是t恤配运动裤。他像是没睡好,眼皮耷拉着,懒得说话。身后一片无垠的大海,忽带出一点少年轻狂之感。
金何坤站一边,咫尺距离,却似隔了天远。他嘴里叼根烟,犹豫片刻问:“陈老师,抽?”
陈燕西埋首盯着眼前的大重九,不是他喜欢的味儿。金何坤就那么伸着,对方不接也不恼。
半响,陈燕西才动了下眼珠。他微弓背,反撑着木质护栏,甚至懒得动手。金何坤瞬间明白他意思,将烟盒凑上。
陈老师便顺势咬出凸起那根,也算是心有灵犀。
点了火,陈燕西吸一口,烟雾弥漫在两人之间。金何坤盯着他轮廓分明、线条利落的侧脸,有些拿不准该说什么。
坤爷自封都市社交达人,据说没他交不来的朋友,流浪狗都跟他熟得一匹。但目前社交达人一头乱麻,仍沉浸在昨天的诡异里。
当时金何坤甩出问题后,陈燕西沉默了很长时间。脸色刷白,紧抿嘴唇,手腕还有些发抖。
宋阮善于察言观色,一脸二百五地准备转移话题,给陈教递台阶。
“我不知道。”
陈燕西干脆说。他转过身,像再次确认答案般,重复一次。
“我不知道。”
宋阮刚上大三,属于半生不熟的“未来栋梁型”。这孩子刚摸到一点人情社会相处法则,有理论没实践,傻兮兮地冒着一股象牙塔的干净味儿。
小孩都喜欢装大人,而大人早已被磨得不动声色。
所以只有金何坤看出来了。
陈燕西眼里的光亮有一瞬黯淡,陷入迷茫中。这和他很像,和半年前的自己一模一样。金何坤直觉此事并不简单,可能触及了陈燕西的隐私。
但他没再追问,年轻人早已将“点到为止,留有空间”奉做一级社交准则。
好在陈燕西并不在意,像被问习惯了。几乎是眨眼间,他又把无所谓的笑容挂脸上。
陈教挥手,叫他们出去吃饭。
“好几家本地餐馆很不错,跟哥走,有肉吃!”
宋阮跟在陈教后边,这货是个典型的金鱼脑。
他笑嘻嘻问:“教练,今天请吃饭?”
陈燕西匪夷所思地眨眨眼。
“......小弟弟,你什么眼神。哥像有钱人吗?”
金何坤猛然竖起耳朵,跟你妈大狼狗似的。
他忙说:“我有钱,我请客。”
陈燕西呲牙:“......”
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
这年头有钱的大爷真多。陈燕西从不报社反人类,此刻竟有点莫名仇富。
“别了,”他伸出尔康手阻止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今天你请客,明天我还真不好意思骂你。省省,啊。请客留到谢师宴。”
金何坤当他开玩笑,彼时也没在意。
他一向拿“我会正经骂你”、“我不和你开玩笑”这类似话当糖水喝,就跟小时候爸妈说“压岁钱我帮你存着”、“写完这道题你就出去玩”是一个道理。
是无伤大雅的小事,谁也做不到,统统都会撂爪就忘。
但陈燕西是个奇葩。
今日开船四十分钟后,到达军舰岛,一艘孤零零的游艇荡在海面上。
船员们纷纷下水时,陈燕西已喷火龙似的指着金何坤,差点怼对方脸上去。
“我跟你说的什么,啊!气瓶没开你就敢下水,怕不是去寻短见!”
“二级头检查了吗,备用二级头该放哪。难不成你下水捞?兄弟,你他妈以为这是猴子捞月啊!”
“我给你讲的东西全一泡尿吱出去了?你以为潜水是来闹着玩儿吗!”
金何坤被吼懵了,确确实实没料到——陈燕西真的会骂人。
他心想,巧了,还真是来玩的。
他没把潜水当回事,实则有没有这个证书,学成什么样,对他来说无所谓。金何坤只是来打发时间,逃避那些糟心事儿的。
陈燕西口不留情,面部每一根神经都尽职地发挥着刻薄。金何坤再怎么心大,也有些不爽。大家都是成年人,按理说年纪不相上下,很可能自个儿还比对方大。
任谁在大庭广众被人指着鼻子耳提面命,这感觉也相当不好。
自尊十分挂不住。
同船十三人,有几位女士下水慢,正穿着脚蹼,很不合时宜地赶上了陈阎王发火。
然后再火上浇油似的,噗嗤笑了。
金何坤脸色发沉,忽觉很没意思。简而言之,他认为陈燕西不上道。
说不来人话,办不来人事。
难道这货真只有皮囊看得过去?金何坤糟心地皱眉,他以为陈燕西不一样。
学员跟着潜教陆续下水,船上剩三人。
时间近九点,日头逐渐火辣。
人心也变得浮躁。
陈燕西将打好的装备扔进水里,收敛了平日怠惰疏懒的劲儿,正言厉色。
他冷声道:“还不下水?要我请你?”
金何坤:“......”
这你妈,讽刺宋阮的话都给他用上了。
船长小声提醒他:“快去,到水里穿装备容易些。这里属于平静水域,放松,别紧张。”
金何坤板着一张死人脸,系好配重,顺着船梯走下去。
今天在平静水域学基础动作,如各种手势代表含义,如何面镜排水,在水中取下并戴回面镜。当气瓶氧气不足时,如何借用buddy的备用二级头;两人应采取何种姿势,才不会出现意外等。
总体来说不难,初学者只需克服心里障碍即可。
陈燕西已穿上bcd和脚蹼,正平静地飘在水面上。他像睡着般,很放松,如一团没有根系的海草。他阖上双眼,不骂人时,又有几分清冷。
奈何金何坤没心情欣赏,好不容易穿上装备,这玩意起码有三十斤。经水一泡,沉重地堪比这烂俗的生命。
坤爷面无表情,心想为什么不做个人,非要来这找刺激。
他认命地穿着脚蹼,一时重心没控制好,整个人往后倒去。金何坤思绪劈叉,日,流年不利!想骂人的同时赶紧吸口气,预备栽进海水里。
“小心点!”
臆想中汹涌的海水未至,倒先落入了一个有些冰冷的怀抱。陈燕西在后面稳稳托住金何坤的气瓶,单手环着对方腰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