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彦博终于知道什么是流年不利、诸事不顺、五内如焚、欲仙欲死了。
也不知何故,从过了年开始,他便得了失眠的『毛』病,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不说,满脑子还胡思『乱』想,不是幻觉自己被抓住游街、就是意『yín 』秦小五被抓住游街,弄得他一阵紧张、一阵兴奋、一阵开怀、一阵失落,整个人都快神叨了。
这种死活就是睡不着的感觉痛苦异常,他只好让太医开了些安神催眠的方子,每晚煎服了,勉强『迷』糊一阵子。起初几天还算管事儿,但昨夜就是睡不着了,都半夜了还瞪着一双贼亮的大眼忽闪忽闪,翻来覆去的把他夫人也吵醒了。
文夫人是续弦,四十多岁,也是少觉的年纪,醒了就睡不着了,老两口正好说话做个伴:“老爷,我琢磨着你这是心病啊。”
文彦博望着床顶的幔帐,不置可否的笑一声道:“夫人,你说我这辈子算不算成功呢?”
文夫人把被子往上拉一拉,微微好笑道:“老爷您位极人臣、封妻荫子,难道还不算成功吗?”
文彦博摇头轻笑道:“那算不算幸福呢?”
文夫人被他问蒙了,不确定笑道:“应该算是幸福吧。”
文彦博却更像是自问,没有理会夫人话,自顾自道:“《书经》说五福: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权柄352
文夫人好奇问道:“老爷能细说说不?”女人无论年纪,对这些命呀运呀地,都很感兴趣。
微微一笑,文彦博道:“就是说一个人算不算有福,要看他五福占齐了几个,第一福是长寿,第二福是富贵,第三福是康宁。第四福是好德,第五福是善终。”
说着缓缓自我检视道:“所谓长寿,指的是命不夭折而且福寿绵长。老夫今年就六十了,古人云花甲之年也,从没生过病、遭过灾,再活个一二十年不成问题,算是把这第一福占下了。”
文夫人也笑道:“不错,老爷定长命百岁的。”
文彦博笑笑,接着喃喃道:“第二福是富贵。指的是钱财富足而且地位尊贵。”
说了这会子话,文夫人已经完全精神起来,闻言笑道:“这第二福您是当之无愧的。论钱财富足,咱们家有良田万顷、广厦千间、奴仆如云、金玉似海;论地位尊贵,您乃当朝首辅、一等国公、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问天下有哪家比咱们文家更富足、更尊贵来着?”这一套说得极为溜道,看来她对现在的状况满意极了。”
文彦博听了也颇有些自得,矜持笑道:“这话咱们夫妻私房说说便罢。切莫拿出去与你那帮老姐妹显摆,显得咱们家炫耀似的。”
文夫人点头笑道:“老爷说得是,妾身岂是那等肤浅之人,自然会有分寸。”心中却道:其实不知显扬多少次了。不想文彦博再说这事儿,她赶紧岔开话题问道:“前两福都还算浅显、尚且能听得明白,那第三福康宁是个什么意思呢?”
文彦博裹了裹被子,轻声道:“意思是身体健康而且心灵安宁。”
文夫人闻言笑道:“这一福老爷也没问题,您自己也说,从没生过病,自然健康得很。至于心灵安宁。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么,您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当然心灵安宁了。”
文彦博心中苦笑道:我做得亏心事还少吗?但他也没必要把自己干过的龌龊事讲出来,文夫人又不给发奖金,何必自爆奇丑呢?
文夫人见他不应声,以为他默认了,便继续问道:“那第四福……什么攸好德是什么意思?”
文彦博心道:这娘们除了吃喝玩乐,什么都不懂,一点共同语言都没有。娶了这么个玩意,才是我今生最大的失败。但横竖睡不着,便耐着『性』子道:“意思是生『性』仁善而且宽厚宁静。”嘴上虽然在回答,心里却想起一朵墨玉牡丹,暗叹道:虽然我得到了她。但最后还是失去了她……
文夫人好容易逮着个与他说话的机会。却不知老爷已经心不在焉了,犹自高兴笑道:“这一条您也占着。人都说宰相肚里好撑船,老爷您自然宽厚无比,仁善无比了。”这娘们为了讨好他,已经开始睁眼说瞎话了。谁不知文彦博气量狭小、睚眦必报,跟那攸好德沾不上半点边儿。
听了这不切实际地夸奖,文彦博也微微害臊,打个哈欠道:“困了,睡吧。”说完便闭目佯装睡着。文夫人正兴奋呢,见他睡了,不由大感扫兴,小声嘟囔道:“还有第五福考终命没说呢……”[]权柄352
文彦博虽然闭着眼,脑子可清醒着呢,闻言心中喟叹一声,暗自神伤道:所谓考终命便是得善终,老夫能得善终吗?
这问题立刻取代那朵墨玉牡丹,纠结在他的心中,他真的不确定自己能否得善终……或者说准确些,他不大相信自己能得到善终。
当今的朝廷虎狼当道,昭武帝、李浑是两条猛虎、秦小五便是那条恶狼,在这些虎狼面前,他和他的门生故吏,仿若一群绵羊一般……也许没那么糟,说像一群山羊可能更贴切,至少还能用角顶一顶不是?
但无论是绵羊还是山羊,都无法与亮出爪牙的虎狼抗衡……唯一的区别只是过程,一个轻松简单、一个复杂曲折罢了。结果却是一样地---被吃掉的命运无法改变。
不得善终这四个字忽地从他心中跳出,顿时让他口干舌燥、心跳过速,呼吸也粗重起来,引得文夫人一阵焦急询问。
摇摇头,文彦博放缓了呼吸,示意自己无事。心中却更激烈地挣扎起来:其实他知道如何避免这四个字,很简单,亦如七年前昭武帝对皇甫家所言,唯散功尔。只是这两字说起来简单,但能做到的又有几人?
文彦博告诉自己。我已经风光了四十年,其中独领风『骚』二十载,即便古往今来,也没几个可以做到的,实在是富贵够了、风光够了,该到了放手归去、采菊东篱的时候了。
但转念又狂叫道:只要我一退,文家的权势地位可就全没了,还谈什么泽被子孙、千秋昌盛?那还算什么得善终?我不甘心!老夫辛苦经营四十年,才有了今日之位高权重、一呼百应。凭什么要白白送人?甘做尘泥呢?我决不甘心!顿时把方才兴起的散功念头扫到九霄云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