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像一颗石子,让师萝衣踩着他往前走。可这一刻,少女终于愿意停下来看看他,把已经快要化作灰烬的他捧起来。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他的影子。
卞翎玉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几息之间,少女却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把他的手抓出来:“你做什么,手被烫到,不知道痛吗?”
他的手指被烫到起了泡,被她小心放在掌中查看。
油纸伞不知什么时候落在了角门,指尖清清凉凉,院子里萦绕着雨水落入泥潭的声音。
卞翎玉闭上眼,眼眶温热,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没事,你怎么来了?”
师萝衣一听他这样问,轻轻哼笑道:“当然是接你回家啊,我虽然给符邱说过,若我回不来,就问问你要不要去人间生活。可我不是回来了吗?你怎么连一个月都不等我啊,比皮影戏里的负心汉都无情。”
她说着谴责他无情的话,眉眼却漾着温柔的笑意,并没有责备他的意思:“你想自己下山生活,恐怕还得再等上几十年,我活得好好的呢。”
卞翎玉垂眸,看着自己落在她掌心的手。
消瘦,苍白,没有一点儿血色。冷淡而残酷地昭示着他的结局。
丹炉的烈火噼噼啪啪,他原只会屠魔,不会炼丹的。可十年来,他学会了很多本该一生都不会的东西。
人间的堕魔浩劫已经过去,他的使命也会在这里结束。卞翎玉没有立刻把手抽出来,放任自己在她两只柔软的手心停留了片刻。
他们虽然有过更亲昵的事,但这是师萝衣第一次主动亲近他。
师萝衣面上镇定,耳朵却带着淡淡的粉。
见卞翎玉不吭声,也不辩解,师萝衣的治疗术法对他没用,她无奈,只得轻轻地摇了摇:“你怎么不说话?到底要不要和我回去啊?茴香说你受伤了,我看看伤哪儿了,咱们回去让涵菽长老给你治治。”
卞翎玉慢慢抽回自己的手,他只敢握一会儿,如今师萝衣体内的神珠不稳,他怕神珠靠近自己,破体而出,卞翎玉淡声说:“你走吧,我不会和你回去。”
卞翎玉把这点属于他的暖意攥在掌心,这样就很好,这样就够了。
师萝衣来的时候,就没想过卞翎玉会不跟自己走。
她愣了愣,看着卞翎玉抽回手,忍不住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这就是我的选择。当初我们结为道侣之前,你说过,若有一日,我有了想去的地方,你会成全我。”
“可是……”她没办法反口自己的话,只好道,“现在不一样了啊。”
卞翎玉灰墨色的瞳淡淡看着她,没问哪里不一样了。
她能来找他,卞翎玉的世界就已不是寒霜飞雪。
但就像茴香思量的,她一生不开窍最好,这样就不会步师桓的后尘,她体内有他的神珠,如今修为太低,年纪尚幼,无法承受神珠之力。可若她修为再高些,能纳化神珠,飞升只在须臾之间。
卞翎玉冷淡道:“这就是我的决定。”
师萝衣已经在少时的感情里,被卫长渊拖累了良多,他不愿成为第二个卫长渊。
为了消灭堕天的妖魔,卞翎玉吃了太多反噬的涤魂丹,耗下去,他若再不走,最终会化作比师萝衣初见还不如的怪物。
届时,没了神魂和神珠的他,只能变成一只无知无觉的小兽,会像畜生一样捕猎,吃生肉,不再记得一切,更无法修炼。
天道不容神族在人间,他终归会慢慢湮灭。
在卞翎玉心中,这就已经是死了。
他留在不夜山,只会捕猎不夜山的精怪,她若看见那样的他,或者因为与他太过亲近,神珠被他阴差阳错讨了回来,让卞翎玉眼睁睁看着师萝衣去死,他会比自己消失在这天地间还要痛苦。
苍吾鬼鬼祟祟跑来探听消息的时候,就看见这仿佛决裂的一幕。
苍吾傻傻瞪着眼,不明白卞翎玉这是怎么了。他们这样的人,不就盼着这一日吗?
师萝衣却并没有被卞翎玉的冰冷刺到。
刀修少女的脑回路一直和常人不一样,她认定的事情,就鲜少会动摇。
比如她已经相信了卞翎玉喜欢她,那他不和她回去,就只有一种可能。
卞翎玉有苦衷。
她慢慢蹲在卞翎玉面前,比起生气,她更焦急,打量卞翎玉道:“你是不是出事了啊?伤得很重,才不愿和我回去?”
卞翎玉说出这几番话,面上冷静,喉间却几乎都涌出了血。
他本以为自己都说得这样决绝,师萝衣不会再管她,没想到她不仅没生气,还一句中的,完全猜对。
“……没有,你走吧。”卞翎玉喉间的那股血气,在她明亮的眼睛下,不上不下。
“那你给我说一个理由,不然我不走!”
卞翎玉沉默着。
雨小了些,角门外跑来一个送茶水的布衫姑娘,卞翎玉开口道:“因为我现在喜欢她,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凡人最是朝秦暮楚。”
顺着他的目光,师萝衣看见了阿秀。
师萝衣睁大了眼睛,没想到阿秀会出现在这里。
阿秀不知道师萝衣来了,她娘要把她许给一个老头子做填房,她哭成了泪人,娘却收了聘礼,阿秀逃出村子,身上的钱还被小贼偷了,她生了病,又难受又饿,倒在了这个院子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