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为何胡敏蓉甫一把矛头指向蕴宁,胡太后立即就信了六分的根本原因。
“泼醒了,继续打。”胡太后明显余怒未熄,瞥了一眼即便被自己砸的头破血流依旧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封烨,“滚下去,领三十鞭。”
封烨应了一声,没有丝毫迟疑的往外而去。
当下便被人带到梁达受刑的地方。
瞧见封烨,行刑的侍卫明显有些怵得慌,只太后既然有令,也不敢不打。
封烨却是自行褪下衣衫,背对侍卫:
“打吧。”
侍卫咬牙,轻轻道了声“得罪”——
由太后今日的态度可知,梁达是再无活路了。倒是这位封统领,怕是要发达了。
只太后用人从来信奉恩威并用,既说要打,必然不许下面的人放水。
是以侍卫虽然胆战心惊,却依旧不敢不听,挥起手中带着倒刺的皮鞭,一鞭子下去,封烨的衣服就裂开了一个大口子,再一遍,就是血肉纷飞……
三十鞭下去,本是白皙光裸的后背,已完全成了血糊糊一片。
至于旁边受刑的梁达,则是趴在一滩血水里,不知是死是活。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传来,行刑的侍卫一哆嗦,却是胡太后正扶着一个太监的手,缓步走来,地上一众侍卫受刑后形成的血的溪流缓缓流淌,胡太后站在高一级的台阶上,俯视着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一干手下身上,保养得宜的圆胖脸上是睥睨世间男子的冷漠和傲然,视线最后停在即便整个后背都是鲜血淋漓,依旧站的笔直的封烨身上:
“哀家打你,是要你记住一点,你,是哀家养的狗,不是,梁达的狗……记不住的话,哀家不介意让你跟着梁达一起去阴曹地府。”
“奴才谨记在心,奴才只是太后一个人的狗。”封烨缓缓跪倒,正好趴伏在地上一滩血洼里,拖在地上的破烂衣衫,很快被血水洇湿,和他脊背上淌下的鲜血交融在一起。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胡太后神情中终于显出一丝愉悦,本想上前一步,亲手搀起跪在地上的封烨,却在触及他浑身上下的血污时皱了皱眉头,指了指身边相貌阴柔的太监,“他是梁春,以后,梁达的事就交给他做。”
梁春是梁达的干儿子,这人外表俊秀,却最是狠毒,听说他要接管梁达的差使,封烨还不显,其他人却都是一哆嗦。
胡太后无疑很是满意收到的效果:
“走吧,哀家也累了。”
直到胡太后和梁春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之前那行刑的侍卫忙爬到封烨身边:
“封大人,属下该死!”
也是该这位封大人倒霉,毕竟兄弟们哪个不知,太后分明更信任梁达梁总管些,此次事件说是交给两人,根本就是梁达一人主导。更甚者为了怕封烨会分功,梁达早早的就把封烨打发到了其他地方……
相处了这么久,谁人不知道这封烨别看年轻,心黑手狠的程度比起梁春来也不遑多让,看太后的意思明显以后还要重用他,侍卫如何会不害怕。
“梁达还有一口气吧?”封烨截断了他的话。
“是是。”侍卫忙点头,瞬间明白了封烨的意思,三步并作两步过去,倒拖着腿就把尚未气绝的梁达拖了过来,把人往封烨面前一推,示意其他人跟着退下——
这位封大人的性情果然最是睚眦必报,受了梁达连累,竟是马上就要报复回来。
只希望看在自己还算听话的份上,封大人能饶过自己一条小命。
相较于封烨的皮开肉绽,梁达无疑更惨,根本就是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好肉。
疼痛太剧之下,反应都有些迟钝,直到封烨冰冷的手指摁在咽喉处,才慢慢转动眼珠,定在封烨的脸庞上:
“求,求你,去,去看看,我侄子……”
今儿个之所以会出现疏忽,可不是梁达突然得到一个可怕的消息,他的嫡亲侄子,也是拿来当儿子养的命根子梁家仅有的一条根,梁通,在家里被人乱刃分尸……
封烨嘴角缓缓上扬,伸出沾满血水的手,拍了拍梁达同样布满血污的脸,一字一字道:
“不用看了,梁通,是我杀的。”
梁通混沌的眸子倏地一缩,本是重伤的上半身猛地往上一拱,竟是想要坐起来的模样,可也只是这么一个动作罢了,下一刻,喉咙里咕噜噜响了一声,便恨恨的盯着封烨,气绝身亡。
封烨伸出食指,在血水里画了个“十四”,新的血水冲来,很快把字迹给湮没——
仇人越来越少了呢。
脑海里却不自觉浮现出父亲被匈奴人剥光衣服鞭打又摁在地上□□的画面……
一声尖叫忽然想起,封烨瞬时抬头,视线狰狞而凶狠,宛若来自地狱的恶魔。
却是云阳郡主并胡敏蓉正站在路旁,一眼瞧见浑身鲜血的封烨,云阳郡主直吓得脸色惨白,随着封烨一步步走近,不觉猛地往后退了一大步,至于胡敏蓉,则是死死抠住旁边的树干,根本吓得连动都动不了了。
封烨目不斜视,分明把两个天之骄女,看成了路边的石块瓦砾一般。
一步步爬到一个高高的假山上,封烨才停下脚步。缓缓坐倒,任血淋淋的后背贴在冰冷的石壁上。
冷冰冰的视线,扫过高大的殿宇,笔直的甬道,似在小憩,又似是在寻觅着什么……
又有脚步声传来,却是个子小小的陈封,一眼瞧见浑身是血的封烨,号称封阎王座下第一狗腿的陈封一下红了眼睛,弓着身子快步来至封烨跟前,顺着封烨的视线看过去,忽然骂了一声“我操。”
然后狠狠的在眼睛上抹了一把:
“大哥别看了,她已经安全离开了,我亲眼瞧着她出宫的。”
明明大哥身边最需要人,还硬是让自己悄悄跟着袁小姐……
一直一言不发的封烨终于有了反应,直接从地上站起来,往假山下而去。
陈封死死盯着封烨后背上血色淋漓的伤口,止不住又狠狠的骂了声“我操”——
待会儿就找个机会出宫,怎么也要跟袁小姐讨些药来。怕是也只有袁小姐的药,大哥才肯用吧……
不想封烨忽然回头:
“不许找她求药!”
却又想到什么,忽然就重重咳嗽起来——
蕴宁的性子,最是心细如发,既是确知所谓的“周先生、周夫人”,真实身份根本就是皇上皇后,说不定这会儿已是起了疑心。
袁家的马车这会儿已是进了府门。
因为不放心,高老夫人早早的就接在了门口。直到瞧见自家马车,提着的一颗心才放下来。
先是聂老夫人,然后是丁芳华,依次从车上下来。倒是蕴宁那辆车子依旧没有动静。
趁高老夫人和聂老夫人三人寒暄,采英忙敲了敲车厢,低声提醒:
“小姐,小姐,咱们到家了。”
车子里的蕴宁猛然一惊,还未回过神来,车门已被拉开,高老夫人并聂老夫人还有丁芳华全站在那里,瞧着蕴宁的神情无疑有些担心——
宁姐儿的样子,明显有些吓着了。
蕴宁终于回神,忙弯腰从车上下来,一左一右挽住聂老夫人和高老夫人的胳膊:
“祖母,老祖宗。”
丁芳华神情便有些愧疚:
“也不是刻意瞒着你皇上和皇后的事,实在是怕你吓着了……”这会儿瞧着,分明还是被皇上皇后的真实身份吓着了。
“我没事的。”蕴宁忙摇头——
要说皇上,和周先生时差别确实蛮大的,皇后即便变了个身份,却依旧和蔼的紧,蕴宁之所以如此,倒不是为着他们两人。而是,阿烨。
私心里,蕴宁一直以为这孩子太过可怜,即便阿烨的身高已是比蕴宁高过一头有余了,蕴宁总以为,阿烨却依旧是那个会为了抢吃鸡腿差点儿把自己噎死的可怜娃娃。
是以知道周先生就是皇上时,蕴宁第一时间感觉到的不是害怕,而是喜欢。毕竟,能有这样的机缘跟在皇上身旁,阿烨将来的前程必定不可限量,再不会被人欺负成那般模样了。
更甚者,还找机会偷偷问过大哥袁钊钰,皇上身边是不是有一个叫“阿烨”的侍卫。
袁钊钰先是如临大敌,最后却是断然摇头,说是皇上身边根本没有名字里带“烨”的侍卫。
倒是锦衣卫那里,有个叫封烨的阎罗王……
☆、186
“太后娘娘, 这是袁太妃使人送来的节礼……”
宫女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是简简单单的三样节礼。
作为宫中唯二的太妃, 袁太妃日常供奉也算充裕, 更别说还有个家底丰厚也愿意花钱的娘家。往年大节,袁太妃送给太后的礼物可不是一般丰厚, 还是第一次就这么随便捡了几样点心并些布帛就当做节礼的。
收到这么一份敷衍了事的节礼, 便是下面侍候的人也是心惊胆战。唯恐自家主子不高兴了把气出到他们身上。
胡太后微微挑了挑嘴角,倒是没有多少恼火的意思:
“拿下去吧。”
喜怒形于色, 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啊。
又有些羡慕,这就是有个好娘家的好处了。
听说当日自己离开后, 袁家女又立下大功, 竟然一跪之下, 满池莲花盛开——
这吉兆本来都应该属于自己的,却是让皇上皇后抢了过去。
经此一事,也越发证明, 那两口子果然视袁家为心腹,不然也不会把这份殊荣送给袁蕴宁。
瞥了眼乖乖坐在下首的胡敏蓉, 却是多了些疲惫和自嘲之意——
反过来瞧瞧自己娘家,倒也不是不和自己一条心,就只是一点, 一个个的全是蠢货,蓉姐儿脑袋瓜倒是好使,就可惜,是个女孩子罢了。
看那宫女要退下去, 胡敏蓉招招手:
“太妃娘娘还有交代的其他话吗?”
“太妃娘娘正和小世子玩耍,倒是没说其他的……”
“玩耍?”胡敏蓉敏感的意识到一个词,神情就有些微妙,“你下去吧。”
却是疑窦丛生——
之前可是亲眼见到袁太妃摔倒在地,记忆里祖母也曾这样摔倒过,却是再没有能从床上下来,袁太妃即便身体底子好些,也不至于这么快就没事了才对啊。还有那安阳王小世子,明明同样不可能这么快醒来的……
“袁家的事你莫要插手了。”胡太后明显看出了她的心思,“别说是你,就是你爹,都不是袁烈的对手。”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袁家可不是兔子。比方说之前袁蕴宁引来吉兆,何尝不是袁家站在皇上那边一次变相的表态。
这般旗帜鲜明的表明态度,于袁家而言,也算是极其罕有的。会这么做,不排除有被激怒的因素在里面。
便是胡太后自己,也隐隐有些后悔。
“倒不是这个。”胡敏蓉思索着,明显有些不知道怎么措辞,“我就是觉得,那边,是不是痊愈的太快了些……”
明明之前经手的人可是有信心的紧,说什么便是请来整个太医院的,都别想把毒解了开去。
“永远不要小看了旁人。”胡太后揉了揉额角,“袁家交游甚广,结交的奇人异士可也不在少数。”
“会不会和袁蕴宁有关?”胡敏蓉终究忍不住,说出了心底的疑惑——
太后没有瞧见,她却是看的明白,彼时袁太妃病情可不是一般的重。
更别说,后来亲眼见到袁蕴宁跟着袁太妃手下的宫女离开。
即便后来皇后身边的南春站了出来,胡敏蓉想不明白皇后如何要这般维护袁蕴宁之余,却是更加觉得其中有鬼。当然,后面这些话,却是打死胡敏蓉也是不敢说出来的。
以太后的精明,但凡知道她曾跟着袁蕴宁离开,极有可能会想到死在湖中的胡敏君身上……
“想知道什么,去找梁春。”胡太后挥了挥手,明显不想再和她说下去。
胡敏蓉自然不敢再说什么。待得出了太后寝宫,神情明显郁郁,一阵寒风吹来,便觉出些冷意来,便想让剪云帮她拿个斗篷来,不想连唤了两声,剪云才过来,却是畏畏缩缩的,头都不敢抬:
“小姐要什么——”
胡敏蓉心里激灵灵一下,深深的瞧了剪云一眼,吩咐道:
“你去帮我拿件斗篷来……”
剪云答应了一声,急急忙忙的就转头走了,期间甚至没敢看一眼胡敏蓉的脸色。
胡敏蓉神情登时难看至极——
之前就觉得剪云有些古怪,这会儿终于确定,怕是这丫头已经知道妹妹的死和自己有关了。
“这个丫鬟,不能留了。”一个有些阴柔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胡敏蓉回头,却是梁春,正瞧着剪云的背影,桃花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梁公公莫开玩笑——”没想到梁春会这么说,胡敏蓉登时有些慌张——
做为太后的心腹,梁春眼下可是今非昔比。
“小姐还叫我小春就好。”梁春却是深深的看了胡敏蓉一眼,“当初若非小姐出言相救,世上早就没有梁春这个人了……”
彼时梁春刚进宫,不小心摔碎了太后最喜欢的一个茶碗。梁达直接让人拉出去,二十大板下去,梁春立时进气多出气少。被人拖着丢出去时,正好遇见从太后那里出来的胡敏蓉。胡敏蓉看他可怜,便帮着跟太后说了两句好话……
“你这个丫鬟不能留了,不然,定会坏了小姐的大事。”看胡敏蓉依旧发呆,梁春又低声重复了一遍,“你不用担心,事情交给我就好。有我在,绝不会让人害到你。”
“梁春最大的心愿就是小姐心想事成,从前梁春无能,帮不到小姐,今时却是不同往日。梁春定会尽其所能,帮小姐达成所愿。有我在,不会让任何人威胁到小姐,若是有人碍了您的眼,您只管吩咐梁春就好。”
剪云正好拿了斗篷出来,梁春目不斜视的从她身旁经过,眼神却已是和看死人一般了。
胡敏蓉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梁春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之前自己和妹妹的争执,甚至胡敏君的死亡真相,他分明全都清楚!
状元楼本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客栈,却因为出过一位状元而名声大噪——
实在是这位状元太过有名,正是当初娶了王家小姐的崔家第一代始祖,崔鹤兰,崔老先生。
当初崔鹤兰连中三元,状元及第之时,住的正是状元楼。随着崔家地位一天天鼎盛,状元楼名声也跟着日益飞涨,更留存了诸多名人的墨宝,到得今日,已是成为帝都一大盛景。
前来赶考的举子,一则想要瞻仰一下历代名家墨宝,二则也图个吉利沾沾喜气不是。
眼瞧着春闱在即,帝都状元楼生意简直不是一般的火。
聚集在帝都的士子,隔三岔五就会在状元楼举办文会。
既交了朋友,又研习了学问,更可以借好文章扬名——
写了好文章巧遇贵人,之后在朝堂上混的风生水起青云直上的轶事可不是一直都流传甚广。
每每随着一场又一场的文会结束,总会有一些士子在帝都文坛崭露头角。
今年自然也不例外。更甚者荟聚帝都的士子说是藏龙卧虎也不夸张——
南方士子,以出身王家的王梓云为首。
此子相貌俊秀,满腹经纶,尤其一篇《咏荷赋》,不独写出了荷花之香远益清,更写出其高华出尘,一时广受推崇,名满帝都。
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南北士子之争从来不曾断绝。南方士子团聚在王梓云的周围,北方士子则是以承恩公府的杨修云为首领。
文献太子在世时,杨修云身为伴读,可是跟着一块儿受大儒教诲,十二岁便有文名传于世。虽是因太子殇逝,沉寂了这么几年,可随着杨皇后重新执掌后宫,连带的正旦日时吉兆频现,杨家地位跟着水涨船高,杨修云身边颇是聚集了一些有才之士。
期间南北士子也颇是以文会友过几次,杨修云每有精彩词章问世。南北士子虽是互有胜负,王梓云并杨修云却是赢得了所有人的认同,一时南王北杨并称当世第一之说,传遍帝都。
王梓云谦谦君子,耳听得诸般颂扬,只说不敢居之。杨修云却是颇有北方士人的侠义之气,当时就否定了这一说法。更是直言“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所谓芝兰玉树,南北方各有一杰出士子,文采精华更在修云之上”。
话一传出,马上有人认定,乃是杨修云自己承认不如王梓云;也有人提出否定意见,以为杨修云从不做藏头露尾之事,既是没有直接点出王梓云的名字,则所佩服者另有其人。
毕竟南方大家族声誉最盛的可不是王家,而是崔家。
当即就有人反驳:
“年兄怕是糊涂了,难不成没听说过,崔鹤兰老先生一脉不知做了什么有损德行之事,以致被上天收走文气,连带的血脉都有可能断绝……如今南方,分明是王家一家独大……”
“那岂不是说,今年春闱,王梓云公子极有可能独占鳌头?”
“也不见得。毕竟即便让杨公子五体投地的那位南方士子就是王梓云,杨公子极力推崇的可还有一位北方士子呢……”
也有人猜到杨修云说的这人是不是陆瑄:
“毕竟这几年,北方文坛执牛耳者一直是朱雀桥陆家。”
“听说他们家那位中过解元的九公子,今年也要下场呢。”
却被消息灵通之人笑了一脸:
“十四岁中解元又如何?都是老黄历了。那位九公子可也有崔家血脉,听说当初陆阁老还请和尚过府做法,希望能破除诅咒。”
“你们不知道吧,还有更可笑的呢,数月前,陆家还曾举家上广善寺还愿,你们可知道,原因为何?”
“我也是听我三大爷外甥的表兄说起,才知道竟是因为那陆九公子做了个梦,梦里高中进士,醒了之后就高兴傻了,一家人赶紧跑去广善寺了……”
“这般急功近利,委实不像能安心做学问的人。所谓瞎猫抓了只死耗子,当初也不知怎么才得来个解元,说不定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也未可知……”
☆、187
和冬日时大雪连天不同, 过了春节,却是连日晴好。
旁人也就罢了, 崔琳琅却是日日茹素之外, 还必要到小佛堂跪上一个时辰,祈求老天莫要变脸, 一直这么晴朗下去才好。
可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 二月七日时却是变了天,一夜春雨淅沥, 把个崔琳琅惊得辗转反侧,几乎睁着眼睛到天明——
兄长崔浩身体自来虚弱, 但凡天气有变化, 就会不思饮食、发烧咳嗽, 缠绵病榻之上。
自打用了蕴宁小姐开的药和药膳,眼瞧着阿兄身体果然一日日强健起来。
从前在延陵崔府时,崔浩总是睡不好觉, 夜里能睡个一二个时辰就要谢天谢地了。
每日里写几篇大字,然后顶多再读上一两个时辰的书, 崔浩就得卧床休息。
现在则能一觉睡到天亮。卯时起床后,打一趟拳,饭量也一日日的增加, 不独脸色越发红润,还胖了几斤。
读书习字的时间也大大延长,竟是不曾再病倒过。
崔琳琅一面对蕴宁感激不尽,另一方面也想着, 却是和天公作美不无干系。
如何能想到,马上就是春闱的日子了,老天爷还会变天。
实在睡不着,崔琳琅索性披衣坐了起来,对着外面黑漆漆的夜色发呆半晌,好容易瞧见一丝曙光,便忙忙的从床上下来。
让丫鬟捅开炉火,把药膳煨上,有心去崔浩房间看一下,又担心去的早了,打扰崔浩休息,在房间不停踱步,好容易挨到熬好药膳,估摸着时辰也差不多了,才急急忙忙的提了往崔浩那里而去。
到了崔浩房门外,崔琳琅心一下悬起来,却是这个时候了,崔浩依旧房门紧闭,不祥的预感立马袭上心头,崔琳琅好险把手中的药膳都给摔了。
好半晌才稳住心神,上前轻轻叩动门扉:
“阿兄,阿兄——”
声音里却是有着哽咽之意。
正自悲楚莫名,崔浩温和的声音却在身后响起:
“琳娘怎么了?可是做了噩梦?”
崔琳琅霍的回头,正瞧见穿着练功服,头上还有些水汽的崔浩。蒙蒙细雨中,挽起衣服下摆的崔浩一身书卷气之外,更多了几分从前不曾有的俊朗英挺,越发显得清俊过人。
崔琳琅泪水一下模糊了双眼,快步上前,攥住崔浩的衣袖,仰头瞧着崔浩,抽泣道:
“阿兄,你没事,没事儿就好……我还以为……”
却是哽咽着说不下去。
“傻琳娘。”崔浩身体往后退了些,不让身上的水气沾染到崔琳琅身上,“早告诉你阿兄已是全好了的,这回信了吧?”
口中说着,眼前却是闪现出一抹高挑颀长的影子,只觉心头说不出的融暖。
“嗯,嗯。琳娘错了。”崔琳琅很是痛快的点头认错,又示意崔浩进房间,“正好药膳已是好了,阿兄快把衣服换了趁热吃吧。”
从小到大,崔浩吃过最多的东西就是药和药膳了。说是药罐子里泡大的也不为过。
只从前用的药膳,却是药多膳少,虽不如汤药苦,味儿道却不是一般的古怪,若非实在不忍父亲、祖父并妹妹伤心难过,很多时候崔浩最想做的就是把药膳一滴不剩的全给倒掉才好。
唯有袁小姐开的药膳,一丝丝苦涩之外却是意外的香醇,和从前用过的药膳相比,说是天壤之别也不为过了。
看崔浩竟是把药膳用的涓滴不剩,甚至最后还有些意犹未尽的模样,崔琳琅脸上的笑意也跟着漾开,止不住感慨道:
“从前闺中姐妹,一块儿说话时,都以为武将家的女孩儿多是粗鲁无状,见到了宁妹妹,才知道什么叫孤陋寡闻、坐井观天……瑄表哥,真是好福气呢。”
最后一句话说出口,却是不敢看崔浩的脸——
女孩子心细,崔琳琅更是人如其名,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
早在蕴宁过府的第一时间,就察觉出陆瑄的异常情绪。
这些日子冷眼旁观,陆家表哥委实是一个厉害的人。
即便没有母族扶持,可放眼陆家,包括姑丈陆阁老在内,无疑都对陆瑄看得极重。更甚者,崔家嫡脉受了诅咒的消息满天飞的情况下,也没见陆瑄受一丝一毫的影响。这样远超常人的冷静,便是阿兄,也是不如的。
而就是让崔琳琅觉着深不可测的陆瑄,却每每在瞧见袁家小姐之后,才会显露出这个年纪的少年人应该有的单纯,即便被宁姐儿瞪一眼,也会开心的笑成个傻子一般。
如果单单是这样也就罢了,宁姐儿多稳重的一个人啊,可也同样只有在陆瑄面前时,才会露出小女儿惯有的娇羞之态……
若然是别家的女孩,崔琳琅自信,凭着崔家的家世和阿兄的才气,定是不输于任何人有一争之力的。
只那个女孩子,不能是袁氏蕴宁。
兄妹两人蒙难时,便是同族人都不愿庇佑,危难时刻,却是祖父和父亲这么多年来深有怨言、不闻不问的姑祖母毫不犹豫的伸出了援手,让兄妹俩可以在帝都安然立足。
更有宁姐儿,生就了一副侠义心肠之外,还有鬼神莫测的手段,把兄妹俩从“被诅咒”的深渊中解救出来。
这样的大恩,崔琳琅自诩,便是拿自己的性命来补偿,也是不够的。
也因此,在某一次不经意间,瞧见崔浩望着蕴宁背影时,缱绻的眼神时,崔琳琅瞬时悚然而惊——
常日里阿兄也就看他最爱的书籍时,才会有这样温柔而又坚定的神情……
方才崔浩用药膳时,神情可不同样瞬间温柔下来,甚至最后的恋恋不舍,都让崔琳琅止不住心惊肉跳。
只话一出口,却又懊悔不已——
眼瞧着春闱在即,便是想劝诫兄长,怎么也得等春闱过后才好啊。这时候说破,会不会乱了阿兄的心神。
崔琳琅言下之意,崔浩如何听不出来?本是如朗星般的眸子瞬时一点点黯淡下来,唯有眸底神情却依旧是说不出的温暖:
“嗯,瑄表弟很好。”
宁姐儿很好,值得这世间最好的男子温柔以待。
瑄表弟不独才华远在自己之上,更是自己见过的最执着、坚毅的男子,有这样的男子护着,宁姐儿定能一生无忧……
至于自己,只要远远的看着袁小姐幸福就好……
“琳娘放心,阿兄眼下只想好好应对春闱,重新振兴崔家,至于其他,却是不会考虑的……”
崔琳琅离开时,回头看了一眼,孤孤单单坐在书案前,一半身体在阳光里,一半埋在黑暗中看书的兄长背影,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
宁姐儿很好,阿兄也很好,却是无缘啊。
二月初八,天气放晴。陆府已是完全进入了备考的紧张时期。
便是陆阁老,也颇有些坐卧不宁。
早早的从值房回来,便让人把陆瑄并崔浩都叫了去,从注意事项,到如何破题,吃饭时如何,怎么样才能最大限度的休息好,还有当初自己春闱时的得失,事无巨细,给两人说了个遍,竟是足足嘱咐了个把时辰,还意犹未尽。
直到崔老夫人派人来催,说是让两人过去试试明日要穿的衣服,才算是把人放了出去。
两人的衣服也是极为讲究的,一针一线全不假手管针线的下人,俱皆由崔琳琅依着朝廷对参加春闱士子着装的要求,密密实实的亲手缝制……
二月初九一大早,再次认真检查了衣物并准备好的考篮后,陆阁老亲自把陆瑄并崔浩送出门。
瞧他的模样,若是能够,竟是恨不得亲自送考的模样。
当然,也只能想想罢了,毕竟堂堂第一首辅——
前几日,首辅严阁老因感染风寒,卧床不起,病床上上了一道请求致仕的表折,已经获得允准,本是排名第二的陆阁老自然而然接了严阁老的位置。
若然陆阁老亲自送考,可不定会引来怎样的震动呢。
好在陆珦一再保证,定会不出丝毫纰漏的把人安全送到地方,陆阁老依旧送出门外很远,目送着车子远去,才不得不回转。
要说陆家做人做事一向低调,这次唯恐路上会遇到什么意外,陆阁老特特让悬挂上自家的族徽,省的会碰见不长眼的,妨碍了儿子并内侄前往应试。
有家丁开道,再有陆家的马车,一路上自然畅通无阻。
到地方时时间还充裕的很。
眼瞧着人越发多了,陆瑄便让陆珦带着人回去。
不亲眼看着陆瑄两人进入考场,陆珦可不敢走。当下把头摇的和拨浪鼓一般。让人把车子赶到远处挺好,自己却依旧留下来,又让家丁护侍在周围,以防两人被挤着了。
陆瑄倒是不在意,毕竟这可是春闱,朝廷决不允许会有意外发生。退一万步说,即便真有什么,陆瑄可不信有人能暗算到他。
只陆珦执意留下来,陆瑄倒也没再劝说。
“小九——”有轻快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陆珦回头,却是同样要下场的杨修云。点点头,刚要说话,北边的街口忽然有些汹涌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