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五品工部郎中程庆轩贪污江南河工银子,令得江南水患之下终成泽国一事查实,程家满门抄斩,其妻丁氏更因收受巨额贿赂怂恿程庆轩贪污而被处以凌迟极刑;
消息传出,本已被收监的顾德忠和其妻程氏恐惧之下自缢而亡;
两个月后,武安侯府嫡小姐袁明珠的夫君、靖国公方简参与庆王世子谋逆案事发,威名赫赫的方家一夕之间被查抄,皇上下旨,诛杀三族,方家男女三百余口被斩杀菜市口,血污横流,数日不干……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世小陆就被俘虏一次了,可惜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意……
☆、盯梢
陆景纯?原来眼前这朝气蓬勃俊美如谪仙的跳脱少年人,竟然是少年时的陆景纯吗?
蕴宁盯着眼前这张脸,明明想要笑,却是渐渐湿润——
眼前这人细看的话,还真是和前世那个总是一脸沧桑疲惫的陆瑄有些像呢……
如果说前世,还有什么算得上美好的回忆,也就是,陆瑄,陆景纯了这个名字了吧?
还记得那一日,雨下的很大,喝醉了酒的陆瑄出了栖霞山庄,却是任由马儿驮着,滚落在自己破旧的篱笆门前。
直到听见马的嘶鸣,提着油灯出来,才发现了身着华服却整个人躺倒在泥水里的陆瑄。
本以为不过是一次意外的邂逅。再没想到,以后竟会不时见到,即便两人几乎从未交谈——
好几回蕴宁独自在药地里忙活时,一抬头,总能瞧见陆轩手执酒壶的孤单身影,有限的几次对话,也不过是陆瑄为祖母求取药膳……
直到容颜恢复后的那个雨夜,陆瑄再次骑着马星夜赶来,却是一头栽倒在蕴宁的房门外。
当迟疑了很久的蕴宁打开门,却被那个脸色苍白、瞧着濒死似的男子一把抱住:
“祖母,没了。我,什么也没有了。”
祖母吗?
本以为除了对死亡的向往再不会有其他丝毫情绪的蕴宁,却在对着因祖母过世而无助绝望仿如孩子般的陆瑄时,第一次有了心痛的感觉——
当初祖父离世时,自己也是这般恨不得立时跟着去了才好吧?
自己脸已是将要好了,也终于能安安心心的去见祖父了,临离开时,还能安慰同样因失去亲人而悲苦的陆瑄,也算功德一桩了吧?
竟是任凭陆瑄抱着,两人相偎依着在门槛上坐了很久,很久……一直到陆瑄如风一般再次离去时,蕴宁才意识到,脸上的幂离竟是不知什么时候早掉落一边……
眼瞧着蕴宁的眼睛越来越亮,陆瑄提着的心终于一点点落下来——危机这是,解除了吗?应该不会被赶走了吧?
转而却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自己方才,竟不知为何,有些害怕呢。
这般想着,偷偷看了眼蕴宁的眼睛,试探着把她手里的紫藤篮子接过去:
“你那百草茶还有吗?能不能送我些?放心,”
刚要说自己有酬劳,却被蕴宁打断:
“你祖母,身体还好吧?”
当年可不就是因为祖母的离世,那么个大男人却是抖得和秋风中飘零的枯叶相仿……
“好着呢。对了你那碟五彩缤纷的馒头是怎么做的?我祖母一定会喜欢……”
“也没什么绝招,金色的馒头是用倭瓜做的,先蒸熟再揉成面团……既是老太太吃,再加上些调理脾胃的草药汁吧……”
“竟然都是你自己做的吗?你真厉害!”
竟是又缠着蕴宁足足说了个把时辰。到得最后出来时,除了紫藤篮子外,右手还多了个双耳白玉瓷钵,甚至胳膊上还挂了几个纸包……
看到满面红光叮里咣当抱着不少东西过来的陆瑄,荆南和荆北简直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反应回来,忙不迭小跑着上前接住,却是吭哧了半天,才大着胆子问道:
“少爷,您是不是,是不是……”
打劫了人家小姑娘?不然,哪来的这么多东西?
方才可是瞧得清楚,人家小姑娘根本不愿搭理自家少爷啊。甚至这会儿脚下,还躺着小姑娘的手下呢……
瞥了眼角落里依旧昏睡的张元清,两人不免有些愧疚——男子汉大丈夫的,这样是不是有点儿太胜之不武了?
毕竟少爷的身手,他们可是清楚的,别说人一女孩子,就是他们东南西北一起上,都别想在少爷手底下走过百招……
“胡说什么呢。”陆瑄却是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反而有些得意洋洋,“你们家少爷是那样的人吗?走了,咱们回家吧。早早的把事儿了了,明儿个我还得来种地呢。”
正把一点儿药弹尽张元清鼻孔里的荆南手一哆嗦,好险没把所有的药都捣进张元清鼻子里——
少爷说笑吧,这种地还有上瘾的啊?
也不知是不是药送进去的太多了,张元清猛地打了个喷嚏,却是旋即意识到不对,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地上爬了起来,有些恍惚的瞧着陆瑄三人:
“喂,你们是什么人?谁让你们进来的?”
不想一嗓子喊过去,眼前顿时一花,等回过神来,哪还有三个人的影子?
自己这是睡糊涂了吧?
张元清困惑的揉了揉眼睛,下一刻却马上觉察到不对——
之前明明是守在小姐的药田外的,怎么这会儿却是在桃园里呀?更甚者,脚下这么多桃核又是怎么回事?
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方才并不是做梦,而是确实是有人,闯进来过。
陆瑄三人这会儿却是已然出了山庄。
荆南牵过马匹,荆北则小心的捧了陆瑄交给他的东西,三人翻身上马。
陆瑄却是忽的回头,视线正朝着不远处路口旁一棵大树。
那树高可参天,树冠如擎天绿伞,密密麻麻的枝叶遮住下面的土地,竟是一点缝隙也无。
陆瑄一抖马缰,手里一枚桃核随即电射而出。
随着三匹马荡起的烟尘,一个黑瘦的身影应声从树上落下,直到重重的摔落地上,那人才意识到什么,“嗷”的痛叫一声:
“大,大哥——”
又一个身影从树上跃下,那人同样身材瘦小,却是脸覆面具,即便飞鱼服太过宽大,却丝毫不影响其慑人气势。
看自家老大一直蹙眉瞧着远方,先前跳下来的黑瘦少年也跟着探头看了眼,却是忿忿不平的挥了下胳膊:
“我靠!这小王八蛋找死不是?老大,咱们追上去,揍死他!”
说着撸起袖子,一副誓不罢休的模样。
“揍死他?”封烨哼了声,“就凭你陈黑皮?你可知道他是谁?”
“他是谁?”陈黑皮明显愣了一下,迟疑的看了封烨一眼,却是不服气的小声嘟哝了句,“难不成,比老大你还厉害?”
就算是自己看走了眼,还以为是个弱鸡,没想到却是个练家子,可瞧着也不过十七八岁罢了,总不能比老大还厉害吧?别看老大年纪不大,自己却瞧得清楚,好多锦衣卫在老大面前说话都哆嗦呢。
封烨斜了他一眼:
“朱雀桥那儿有一个陆府知道吧?”
“朱雀桥那边儿的陆家,唉吆喂,我当然知道了!那里可是……”说了一半儿才意识到什么,咽了咽口水,眼睛慢慢瞪得溜圆,“老大你的意思不是说,刚才那小子,是,是陆家的人吧?”
要说帝都姓陆的人多着呢,可要说朱雀桥那边的陆家,满帝都何人不知,哪个不晓?
听说哪家的人可是能跟皇帝老子都能手挽手称兄道弟呢!
“刚才那个叫陆瑄,是陆家的少主子。”
陈黑皮吓得一哆嗦,差点儿没坐倒地上:
“俺的娘哎……”
亏得方才被老大拉住了,不然这会儿要被捶死的就是自己了。
却是犹自不敢置信:“那小子是,陆家的?那他跑这儿干啥?不会是,也看上大嫂……”
封烨却是忽的回头,眼神中竟是闪过一阵杀气:
“再敢胡言乱语,诋毁人家小姐的清誉,我拔了你的舌头!”
吓得陈黑衣一哆嗦,忙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却是暗自发愁。话说老大这也太悲催了吧,跟在未来大嫂屁股后这么久,都没敢露过面,倒好,竟是让陆家的人给抢了先。
尽管他不识几个字,却也看的明白——
老大的身份,可和陆家差了十万八千里不止啊!
“那陆家的小子明显是发现咱们了?那往后,还来不来啊?”
“不必天天来。”封烨回头又看了一眼栖霞山庄,语气明显缓和多了,“以后有时间,你勤往这儿跑跑。”
说着,从怀里摸出个牌牒扔过去:
“明儿个先去报个到,再来时穿好行头,陆瑄也不敢怎么了你。”
陈黑皮接过,看了一眼形状,登时大喜——自己这是,终于修成正果了?
锦衣卫啊,这可是,自己也成了锦衣卫的一员了!太过开心之下,就地打了个滚儿:
“老大,你擎等着好吧,这里,我保准给你盯牢了!他爷爷的,管他是谁,都别想动我大……啊!大哥你别打了,我哪里说错了……大哥,别打了,我再也不敢了……”
☆、九少爷
“九少爷回来了,九少爷回来了。”从陆瑄在府门前下马,便有下人一路小跑着报了进去。
不想正跑着呢,却被人一下抓住:“可是看清楚了,真是小九?”
却是一个生了一双桃花眼的二十五六岁男子,手里折扇还摇个不停,明显是一副有心事的模样。
那家丁本是有些不耐烦,却在瞧清来人模样后,忙不迭点头:
“回三少爷的话,正是九少爷呢,说不得这会儿应该已经快到二门了。”
二房那边掌管着陆家的庶务呢,面前这位三公子陆珦,即便没有功名在身,却正经是家里的小财神爷,自己一个小小的下人可得罪不起。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里面通报啊,老祖宗说不得都等急了。”陆珦随手打赏了个荷包过去,却是急不可耐的转过身,小跑着迎了出来。
堪堪到了二门时,果然接住了陆瑄,陆珦脸上的笑意瞬间都要溢出来了似的:
“九弟回来了?你说说你出去一趟,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你不在的这些年,帝都变化可是大着呢,要说哪里的东西好吃,那个地方好玩,再没有比我更清楚了……”
“能玩遍京城、吃遍帝都,呵呵,三哥可真是厉害着呢。”陆瑄脸上却是一点儿笑意也无,好像丝毫没觉得,被年龄比自己大了那么多的兄长上赶着接出来有什么不对,“怪不得人人都说,陆家三公子交游广阔、为人仗义,现在瞧着,果然是名不虚传啊。”
语气神情不像对着兄长,倒是和长辈训斥不成器的晚辈差不多了。
偏是这种古怪的情形,不独跟在身后的荆南荆北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便是陆珦也不以为忤,甚至被陆瑄这么冷着脸嘲讽一顿,脸上还露出一丝喜意:
“九弟也知道,三哥笨吗。这不正好,你回来了吗,有你给三哥掌眼,那起子混账玩意,自然就让他们有多远滚多远了!”
说起来真是两眼泪啊。从当初小九力排众议,把家里庶务交到自己手里,陆珦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做出个样子才算对得起小九——
毕竟这世上也就小九是懂自己的那个人了。
更有给那些本来瞧不起自己的人些颜色看看的意思。
好在这几年还算顺风顺水,陆家庶务也算是蒸蒸日上。本还想着待得小九回来,定会对自己刮目相看,哪里想到竟是出了往庆王府送礼这样要命的事。
可要陆珦说,自己可也冤着呢。还不是那起子混蛋怂恿自己,说什么眼下庆王府炙手可热,胶州岛那里又是遍地黄金,真是把商路开到那里,定能赚个盆满钵盈。还说什么正好他有一个表兄,就在庆王府内做事,还是颇有实权的那种。
自己听了之后,就有些头脑发热,想着不然就送一车货物到胶州那里试试水也好,再没想到,竟是会被当做走私的官窑瓷器给扣了!
本来也没当回事儿,后来却听说那几车东西倒不是什么走私,而是朝中一些官员往庆王府送的礼。偏是送礼的官员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家里都有子弟在胶州做官。
虽是醉心经商,可毕竟出身官宦名门,陆珦可也不是傻的,当即就意识到不对劲儿——
自己父亲可不也在胶州坐着知府的位子?
可自己根本没有要往庆王府送礼啊,那真的就是一车想要贩到胶州的货物罢了。
到这会儿哪里不明白自己怕是被人算计了,陆珦忙想补救,却在听说东西竟是落在了武安侯袁烈手里后,登时就傻了眼——
其他人也就罢了,那可是自来被人誉为铁面无私的袁烈啊。说句不好听的,除非是皇上发话,不然怕是谁去说都不好使。
亏得之前陆瑄离开时一再叮嘱过,遇到拿不定主意的只管去找老祖宗就好。
陆珦二话没说就跑去老祖宗那里跪着了,倒霉催的是,五叔竟然也在房间里……
到现在回忆起现任陆家当家人、时任阁老的五叔陆明熙知道这件事后,瞧着自己时几乎和看死人一般的冰冷眼神,陆珦还止不住浑身发冷……
亏得小九及时赶回来,自己才终于得以从祠堂里出来。
然后才知道,事情竟是已经摆平了,也不知小九用了什么法子,从来都油盐不进的袁烈竟然主动帮了陆家一把不说,还帮着抹平了那车货物所有和陆家有关的痕迹……
只是事情虽是平息了,小九却不肯不搭理自己了,任凭自己使尽浑身解数,都没能让小九正眼看自己一眼。
说句不好听的,陆珦这些日子当真是如坐针毡,便是最喜欢的美人儿面前,都提不起丝毫兴趣,这会儿陆瑄终于肯开口说话了,即便言辞间不甚中听,陆珦依旧觉得通体舒泰——
肯骂自己了,那不是说,小九的气终于消下去了些吗?
看陆瑄手里还提着个罐子,忙不迭厚着脸皮上前:
“啊呀呀,这是什么好东西啊?来,让三哥帮你提着。”
“你还有理了?”碰见这么滚刀肉似的陆三,饶是板着脸的陆瑄也无可奈何,却并不把手里东西交给他,反是站住脚,直视陆珦,“我知道三哥你急于证明自己,甚至这么多年了,还对当初的事有些耿耿,可再怎么着三哥也不能忘了一条,你姓陆,不管你做什么,代表的都是陆家人。基于此,你的眼界就绝不能局限于庶务上,而是要有大局观,站在整个陆家的角度……”
陆珦眼睛就有些发红。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和陆家后辈读书上几乎俱皆颇有建树不同,陆珦却是个奇葩,除了嘴皮子溜,作诗习文,竟是无一擅长。
这样的浊流如何不让家族中人人侧目?若非出身嫡系,说不得早被赶出家门自己吃自己了。
家里长辈对这个孩子更是失望透顶,所有人都想着,这陆三公子怕是满门翘楚的陆家唯一的败笔了。
也因此,即便被家族所有小辈仰视,却从来没有埋汰过自己的陆瑄,就尤其得到了陆珦的好感。本以为这辈子两人就是这点儿关系了,不想陆瑄后来却给时任族长的五叔陆明熙进言,也不知他怎么说的,竟然还真劝动五叔把家族的庶务交到自己手里。
☆、祖孙
不得不说,陆瑄有知人善任之明,自打陆珦接手家族庶务,就颇是打了几个漂亮的翻身仗,令得本来半死不活的陆家名下所有产业都获利颇丰。
即便陆家家世清贵,并不指望能赚到多少钱,这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毕竟也就陆家嫡系财大气粗,其他依附着嫡系的旁支单靠俸禄的话,还真是有些捉襟见肘。眼下有了陆珦这棵摇钱树,生活当真滋润不少。
甚至平日里看陆珦不上的嫡系的主子们也因为他财神爷的身份,而刮目相看,言语间也多了些客气和尊重。
这样的日子是陆珦之前想都不敢想的,扬眉吐气之下,自然就有些飘飘然,不然他那般精明的性子,也不会那般容易就被人钻了空子……
这会儿听陆瑄这般说,当真是羞愧难当:
“九弟你放心吧,三哥知道错了,这以后,你只管瞧着,三哥绝不会给你丢人……”
陆瑄没说话,脸上神情却并没有缓和多少——
会推荐陆珦接受家族庶务,可不是看中了他的精明?
而事实也验证了自己的看法,陆珦果然于经商上颇有天分。可就是这么精明的一个人,竟被人这么轻易的坑了去。
若非自己及时发现,说不好陆家这会儿已是被扯入立嗣的泥淖之中。
要说这里面没有什么猫腻,当真是骗鬼还差不多。
偏是自己让手下人查了下,一切还真都是巧合,甚至那人口中的庆王府掌权管事也确有其人。
可就是这毫无破绽,才是最大的破绽……
甚至陆瑄隐隐觉得,能设计这个局又能全身而退的人,分明对陆珦的性格极为熟悉。所谓祸起萧墙,从古到今最难防的,可不就是家贼?
这般想着,眉眼间的冷峻更多了几分——
身为百年世家,陆家固然根深叶茂,却又有谁清楚,下面已是烂了多少条根?为了陆家劳心劳力、因而日渐衰老的祖母面容在眼前一闪而过,陆瑄只觉心痛如绞。
明显瞄见陆瑄的脸色,陆珦不觉更加羞愧,半晌抬起手,狠狠的朝树上捶了一下:
“都是我混账,这么大的人了,还让九弟操心……”
用力太大之下,甚至手背上都渗出了血丝来。
跟在身边侍奉的小厮吓了一跳,登时惊呼出声:
“三少,您的手……”
“有这股子狠劲,留着用在和敌人交手上……”陆瑄瞪了一眼陆珦,“无用的懦夫才会失败后拿自己和亲近的人撒气……”
话说了一半又顿住,脸上的寒意也如冬雪初融般迅疾散去:
“祖母——”
却是一个身着丁香色福字不断头褙子勒着个蓝宝石抹额的老夫人正站在檐下,微微笑着,正朝这里张望。
可不正是出身延陵崔家的陆家长房老太太崔氏太夫人?
陆珦神情也跟着一肃,恭恭敬敬的跟在陆瑄身后上前施礼:
“叔祖母,外面日头这么大,您怎么出来了?”
——要说起这位叔祖母崔太夫人来,也算是一代传奇。
之所以这般说,实在是这位老太太除了出身世家大族这一条外,就再没有更多的优点了——
容貌顶多算得上是清秀,还打小就体弱多病……
可就是这样一个病歪歪的女子,却不知那点儿打动了陆家那一代最杰出的子弟、也是陆家长房嫡长子嫡长孙的陆宗甫。
竟是走火入魔了般,闹着非崔氏终生不娶。
更让人无法接受的是,陆宗甫闹来闹去,陆家这边先受不住应了下来,待得派了官媒上门提亲后却被告知,崔家大小姐根本没有犹豫,直截了当的拒绝了亲事,说什么早已立誓终身不嫁。
如此几度三番,竟是生生拖到二十五岁“高龄”时,已是简在帝心的陆宗甫才算是得偿所愿,抱得美人归。
那之后也有流言影影绰绰传出来,说是崔家大小姐之所以拒嫁,乃是因为不好生养。
本来这样的话大家都当成无稽之谈,毕竟这可是陆家,陆宗甫真娶了这么个女人,那不是说长房嫡长这一脉就要断子绝孙了吗?
不成想两人果真成亲六载都没有一点儿好消息传出来。
虽是夫妻感情日笃,陆家老太爷老夫人依旧是慌了手脚。更是设计陆宗甫和表妹有了肌肤之亲……
那之后,才有了陆家现任当家人,陆明熙的出世……
这也是为何,明明这边儿是陆家长房,陆明熙却在族中行五的原因所在。
也因此,外面不知情的人眼中,这位崔老夫人,也就是陆家老封君罢了,甚至地位还颇有些尴尬,毕竟,陆家当家人陆明熙并不是从她的肚子里爬出来的,甚至终其一生,崔老太太根本一个子女也无。
也就只有陆珦这样的陆家子弟,才明白太夫人在陆家的地位怎样的稳若磐石——
当初陆明熙五岁时,陆宗甫猝然离世。
长房自此就陷入了风雨飘摇之中,指着那陆明熙的生母丁老姨娘,长房怕是不知多久以前就被人拆吃入腹了。
可不就是依旧病歪歪的崔老夫人撑着,又亲自教导陆明熙,才走过了最艰难的岁月,甚至还一步步把陆明熙送到了阁老的位置?终令得陆家长房在嫡系中重新夺回从前的荣光。
陆明熙或者对这个嫡母不见得多亲,却绝对最敬重。
不然,当初也不会心中不喜的情况下,依旧由嫡母安排,娶了嫡母的侄女、崔家当家人的掌珠为妻。
只可惜的是,虽然同样姓崔,小崔氏却是没有崔老夫人福气大,竟是在诞下陆瑄后不久,便病弱而亡。
那之后,陆瑄就一直养在老夫人面前……
换句话说,陆瑄,根本就是太夫人一手教导出来的。
这会儿见到太夫人,陆珦自然心知肚明,怕是听说陆瑄回来了,特特接出来的吧?
不由得很是羡慕,要说阖府上下,就是把任职内阁的五叔算上,怕是都没有九弟这般脸面。
转而一想,却又有些释然,毕竟,放眼整个陆家,要说真和太夫人有血缘关系的,可不也就一个陆瑄了。
眼瞧着已是来到了近前,陆珦忙收回心神,快走几步,和陆瑄一左一右扶住太夫人。
“就这么几步路,哪里就能累着我了。”老夫人明显瞧见了陆珦手背上的伤痕,眼神中迅疾闪过一抹了然,却是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笑着道,“前儿珦哥儿送来的糟鹅掌,味儿道当真不错,你五叔今儿个在庄子里宴客,珦哥儿还有的话,不然找人送过去些,还有上回你孝敬的酒,你五叔可也赞不绝口呢。”
“啊?”陆珦怔了下,旋即大喜,这几日愁的茶饭不思,可不是担心差点儿闯了大祸之下,五叔会不会一怒之下,拿了自己对庶务的掌控权啊。
只陆珦自来怕陆明熙怕的什么似的,除了战战兢兢做事,并不敢跟着歪缠。
本想着,能让陆瑄帮着说几句好话,已是意外之喜了,不想太夫人竟肯主动帮忙。
陆珦一颗心瞬时放进了肚子里——即便会被五叔骂一顿,手里的庶务却是稳稳当当了。毕竟据自己所知,但凡是太夫人的意思,五叔都是无有不允的。
当下应了一声:
“还是祖母疼我……那些小子们做事我怎么放心?还是我亲自送去的好。祖母且和九弟慢慢说话,我瞧着九弟怕是给祖母淘了不少好东西回来呢。”
口中说着,转身大踏步往外去了。
“祖母,这件事交给我便是。”陆瑄脸上满是不赞成——
对早逝的母亲,陆瑄根本一点儿印象也无,却不代表祖母不难过。毕竟,当初,祖母心里分明是把母亲当女儿一样看待的,结果却……
这些年了,祖母和父亲之间一直淡淡的。
很多事,陆瑄宁愿自己去面对,也不愿老祖母受一点点委屈。
“真把祖母当成纸糊的了?”太夫人摆摆手。孙子的心思,自己何尝不知,只自己驮着陆家这么久,已是够了的,怎么忍心眼看着宝贝孙子,还要接着把这座大山驮下去?
瑄哥儿可是才十七啊!自己是为了宗甫,瑄哥儿却是为了他的老祖母……
可旁人不明白,自己却清楚,一直驮着陆家这样一个庞然大物,有多苦……
老夫人很快转了心思,笑呵呵的瞧向陆瑄捧着的双耳白瓷小瓮:
“瑄哥儿这是淘到了什么好东西,竟是这般宝贝?”
陆瑄手登时一紧,脸也不觉有些发热——
小瓮里面可不正是蕴宁亲手做的奶酪黄桃冰碗?
黄色的果肉,乳白色的似凝未凝的乳酪,点缀其间的玲珑剔透的冰晶,陆瑄一见就爱的不行——
印象里祖母从娘家带来的嫁妆里,好像就有这冰碗的调配方法,可不是闺中时的祖母最爱吃的?家里也使人做过,祖母却每每摇头说,不是那个味儿……
作者有话要说:
不爱红妆爱武装的将军府大小姐傅月明,摇身一变,成了举人家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傻白甜娇美小娘子……
☆、入v章节三合一
待得对上太夫人有些促狭的眼神, 陆瑄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妥——若只是想讨祖母欢心,只管让荆南或者荆北捧着便是, 如何还要亲手抱着走了这么远?
竟是难得的俊脸微微一红, 忙又掩饰性的举高手里的小瓮:
“寻常人绝做不出这么好吃的冰碗来!祖母快尝尝,可跟您曾经用过的冰碗一个味儿道?”
想起什么, 忙又加了一句:
“尝尝就行了, 万不可用的多了。”
太夫人脸上笑意瞬时更盛,意味深长的瞧了一眼陆瑄:
“能得我们家瑄哥儿这般盛赞, 也不知冰碗的主人该是何等的心灵手巧、蕙质兰心……若是有机会,瑄哥儿可别忘了让祖母认识认识。”
难得见到一向老成、波澜不惊的宝贝孙子也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 即便还没尝到味儿道, 太夫人已是先对冰碗的主人有了些好感。
陆瑄一时有些讪讪——
程蕴宁自是当得起祖母的夸赞, 只这话听着,怎么就有些不对劲呢?
当下不敢再说,只忙忙的让人送来两个碧绿绿的玛瑙碗, 亲自盛了送到老夫人跟前。
本还想着,孙子话里怕是有夸大的嫌疑。毕竟那冰碗可也是娘家的不传之秘, 也就崔家厨房上的郑嫂子能做出那般能让人心都甜化了的滋味儿,若说外面也有人能做,太夫人却是不信的。
只瑄哥儿既是这般说了, 自然是要捧场的。
本是没敢抱太大希望,却是在看到卖相后,先点了点头——
倒是好刀工呢,便是黄桃, 都刻的如天上的星星般。
太夫人自打娘家时就养成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习惯,这会儿瞧了先就有了三分惊喜。
待得拿了勺子尝一口,冰凉凉,甜丝丝,更有着让人口齿回甘的清香、软糯,一时整颗心都酥酥软软的,连带的还有一股更强烈的酸涩涌上喉头。
不觉伸出手,在陆瑄手背上拍了拍,嘴里还喃喃着:
“就是,就是这个滋味儿,祖母已是,很多年,很多年没尝过了……”
声音都有些哽咽,明显是欢喜的狠了。
“真有这么好吃?啊呀呀,连我家见多识广的老祖母都能好吃的哭了,该是多美味呀——”陆瑄却是做出一副猴急的模样,“祖母且慢些,怎么也得给孙子留一点儿……”
“人家的东西可是用了心的,”太夫人似是早有所料,忙单手把碗儿举高,堪堪避过陆瑄探过来的抢食魔爪,待得用完后,才一脸的满足道,“这样的手艺,当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呢。”
这般说着,却是越发好奇,恨不得陆瑄这会儿就能把人带到跟前,探个究竟才好。
倒不是太夫人多馋嘴,委实取得是对方这份心意——
不是看重孙子,如何肯这般讨好自己?
更开心的是陆瑄的反应,须知凭孙子的容貌才气和家世,帝都多得是想联姻的王公贵族,可那也得,这孩子瞧得上才好。
之前那些小姑娘们找借口送东西的多了,可这傻小子就跟木头疙瘩似的,正眼都不肯瞧。
还是第一次,肯把人家送的东西带回来,足见对那送东西的人很是另眼相看。
长久盘桓在心头的一块儿巨石,也终于放下了些——
孙子打小就是极聪明的,无论是文韬还是武略,都是一点即通,真真是像极了他的祖父,陆宗甫。
可正因为如此,太夫人更是无法放下心来。老人都说慧极必伤,孙子小小年纪就这般聪明,偏是性子不是一般的冷清……
甚至除了对自己这个祖母依恋的紧,等闲人,包括生身父亲,都亲近不起来。
偏是自己身体一直都病病歪歪的。太夫人真是担心,若有一日自己撒手西归,留这孩子一人在艰难的世间可怎么办……
当然,太夫人深知,若是自己强求,孙子自然绝不会违了自己的意,也定会娶妻生子,让自己如愿以偿的。
只太夫人,却舍不得……
是的,舍不得。舍不得孙子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