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卡车只把人送进县城。易飒找了家小旅馆, 撂下乌鬼, 从水鬼袋里捡了几样紧要的物件装包, 就带着宗杭开摩托车上路了。越往乡下走, 越是没交规限制,她把车子开得飞起, 车屁股后头一直黄尘飘滚,坐个摩托车, 愣是把宗杭坐出了晕机的感觉。快到窑厂所在的庄子时, 易飒停了车,把摩托车藏进小树林里, 砍了些绿叶繁茂的树枝遮上不知道窑厂有没有人留守, 摩托车响动太大,轰隆隆开进去,难免惹人注意。两人依着丁玉蝶发来的地图,小心翼翼溜进了庄子。走了半天,庄子里静悄悄的,连个鸡鸣狗叫都没一声, 院落的围墙都低矮, 踮着脚探头往里看,大小门扇都上了锁, 外门上贴着的大红对联也早褪成了淡粉色,掀起了纸角, 在风里嚓嚓摆弄着。宗杭伸长了脑袋, 警惕地左看右看, 还时不时看高处的房沿,易飒觉得奇怪,问起时,他说:“我在找有没有摄像头。”还摄像头,整得跟进了什么高精尖的秘密基地似的,易飒觉得依丁长盛的性子,不会做得这么招摇:庄上的人是迁进城了,但指不定人家念旧,隔三岔五还要回老宅看看,他布个控,不至于布到别人家房沿上那么嚣张。庄子不大,窑厂很显眼,因为有个高耸的烟囱。走近了看,大铁栏门上挂了锁,前排是工人房,后排是一孔一孔的巨大烧砖窑,空地上堆了很多废料砖,角落处有歪斜的板车,也有落满灰尘、缝隙里都往外长野草的拖拉机,一个废弃的窑厂该有的样子,它都有。两人翻过铁栏。仔细听,有哗啦啦码牌声。易飒示意宗杭待着别动,自己猫着腰挨着墙根,一路走到发出声响的那扇窗户下,屏住了呼吸慢慢探头屋里四个男人,有老有少,正围着一张桌子打麻将,落地的风扇在边上呼呼响,角落的脸盆里盛满了水,浸了个西瓜。一个斜叼了烟的中年男人放牌:“二饼”又催边上的秃头:“你快哇”秃头却有点举棋不定:“我定顿定顿。”中年男人不耐烦:“麻球烦”顿了顿又发脾气:“我也闹不机密了,别人都走了,还不叫我们走,这里又么甚事,又么人来,天天瞪眼,戳火”对面的三角眼劝他:“多省心啊,出牌出牌,有福你都不会享。”剩下那个敦实的也劝:“也待不了几天了,快了快了”除此之外,没见别的人。易飒小心地离开工人房,又钻进了窑厂占地面积最大的部分。烧砖窑。这是个轮窑,高大的拱廊顶上全是火眼,廊身左右延伸、拐弯,总体应该是呈跑道般的环形,烧窑时,窑孔紧封,拱廊里会码满砖胚,但现在既已废弃,自然全部清空除了砖泥石子,不见别的垃圾,反而显得干净,阳光从一个接一个的窑孔里照进来,把地面切割得明暗分明。这就怪了,当初三江源出事,带回来“研究”的人,少说也有几十号吧,想安置这些人,势必得有个大场地易飒在砖窑里且走且看。走着走着,忽然看到一个排烟孔,心中一动。为了防止炸窑,这砖窑的外墙修得有两米多厚,基本上每两个窑孔之间就有个贴地呈半圆形的排烟孔,接入内部烟道,由支烟道汇入总烟道,最终经烟囱排出。其它的排烟孔前头,因着废弃的关系,大多都堆了灰和残砖料,唯独这一个打扫过。易飒猫着腰钻进去。刚一进去,一颗心就跳开了:这排烟孔看着进口小,但里头空间大,人可以直腰,走两步也没问题。脚底下铺了层红砖,只铺,没拿水泥糊缝,她重重跺脚,果然,脚下的音有点空。易飒半跪下身子,觑着砖缝起开一块,再一块,很快,下头露出个方形铸铁井盖,两边有拉手,易飒一手拎一个,猛一用力,把井盖抬了起来。底下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方形洞口。她小心地把井盖搁下,跪趴在洞口边,打着袖珍手电下探。有架长长的铁爬梯,竖直地通下去。应该是这儿了,易飒吁一口气,很快退出来,侧身到窑孔边,一心二用,眼睛盯着工人房窗户里的动静,手朝着宗杭做手势。内招是“来”,不动是“停”、下压是“弯腰”、急挥是“赶快”。幸好那几个人被国粹给绊住了,始终心无旁骛,宗杭一溜烟地猫腰过来,还算顺利。易飒向宗杭示意了一下那个排烟孔:“我下去找东西,你在这给我放风,万一有人来,马上通知我,敲那个铁梯子,三下。”宗杭嗯了一声。其实挺想跟她一起下去的,但放风也很重要。易飒动作麻利地下了铁梯。这梯子不短,看来丁长盛在这经营这么多年,往下发展了挺大工程,而且这工程跟砖窑厂简直绝配,土挖出来,都不需要运走,就地制成泥胚烧砖。刚一落地,她就拧亮了手电,边走边看。这下头怎么说呢。全是房间,有一间显然是监控室,一进去大大小小几十面监控屏,不过都黑屏荒废断电还是有好处的,这儿正常运作的时候,她估计就进不来了。还有几间类似大医务室,易飒纵看不懂,也知道那些各式各样的医用仪器很专业,三姓中不乏学医的,看来丁长盛组建这里时,秘密抽调了些专业人手。会议室,也就是桌桌椅椅,不用看。再前面这一间易飒拧了下把手,没拧开。居然锁了,看来比较重要,易飒把袖珍手电咬在嘴里,兜里取出根细铁丝,拗直了对着匙孔投进去。只鼓捣了两下就开了。是间办公室,连电脑都没有,桌上立着档案夹,书柜上还有老牛皮纸的文件袋,笔筒里都是钢笔铅笔,边上还有墨水瓶是丁长盛这种老派人士的风格,没错了。黑色皮革手册,在哪呢易飒先往书架上翻拣,没有,倒是看到一溜排有关病菌感染的书,什么枪炮、病菌与钢铁、实用传染病学,连精神病学都出来了。又挨个抽抽屉,撬了一个上锁的,里头珍而重之藏了个笔记本,不过不是黑色皮革,软抄面的,略略一翻,类似临床病症记录,不管了,既然被锁起来,必然是重要的东西,她卷起了塞进后腰。黑色皮革手册这办公室连柜子都没有,一切尽收眼底,总不会还有机关暗格什么的,再说了,易萧说过,丁长盛以为那东西不重要,不重要,会扔去哪呢抬头看,书柜顶上露出一沓报纸翘皱的边角,易飒搬了椅子踏脚,快速掀看那沓报纸,都是些日报晚报,还夹了杂志,估计是丁长盛拿来解闷的易飒手上一颤。找到了就压在那沓报纸下头,什么皮革手册,就是劣质黑塑料皮的笔记本,易飒急抽出来,掀开了看。第一页上密密麻麻,开头写着“1996年11月19日之后,我们经过商量,将受伤的人统一归置一处,过了一段时间,我注意到,有不少人都出现了精神错乱,经常疯言疯语,尽管我觉得这些话没有意义,但我还是要求看护人员,不管他们说了什么,都先记录下来”再往后翻,笔迹不一,应该是不同的人记的。应该是这本没错了,至于详细内容,出去再看吧。易飒迅速也把这本揣上,然后一切归位,只下来这么点时间,后背已经出汗了:毕竟是做贼,心虚。掩上门出来,原本是要尽快上去的,哪知手电光一扫,扫到走廊尽头处有岔道。还有房间,那又是干什么用的易飒犹豫了一下:妈的,来都来了,怎么着也该看个全须全尾。她一咬牙,疾步过去。转过岔道,手电光掠过一扇扇同样规格的门,这些门没锁,或半掩或敞开,门上都贴了一块巴掌大的透明塑料膜,里头插着纸片,纸上写着不同的名字,钢笔手写,墨水已经褪色模糊。而那些名字,大多都姓“易”。易飒一颗心砰砰乱跳,手电光胡乱扫了一回,蓦地定住。易萧。她紧走两步,推门进去。屋子狭窄局促,这头到那头,也走不了几步,最大的家什是张单人床,床上褥子垫子什么的都已经掀走了,只剩木床架,床下是个老式痰盂,床头边摆了张桌子,上头搁着两个铁饭盆。如此简陋的陈设,几乎承载了一个人二十多年的全部生活。手电光扫向墙面。墙面上杂七杂八写了不少字,有拿笔写的,有拿器具划刻的,也有蘸了血写的。易萧也写过“它们来了”。还写了别的,姜骏的名字出现过好几次,后头总会缀一句“千万不要死,等我去找你”。所以最终,你算是得遂所愿了吗还看到那句熟悉的“风飒飒兮木萧萧”,后面拖长长的一段话“我不喜欢易萧这个名字,我应该叫易飒。我喜欢风,不喜欢草木,风可以自由自在到处走,草木一辈子困在一个地方,像是个诅咒,我困在这里十七年了”满屏墙面,提到“易飒”的只这一处,还不是因为想她。易飒慢慢退出来,她不习惯面对活着的易萧,也不习惯置身于她曾经生活了这么久的环境。她想用最快的时间,把剩下的房间都扫一遍。屋里的陈设都差不多,墙面上或多或少都有字。有破口大骂丁长盛的。姓丁的王八蛋,放我走,我要回家,死也死在家里头。有惊恐万状的。我要死了,我肯定要死了,我的血管从肉里长出来了,我不想死。还有求祖师爷保佑的。也看到了大大小小的“它们来了”。又推开一扇门时,易飒愣了一下,旋即毛骨悚然。住客当然早就不在了,陈设也没有什么不同,但给人的感觉就是极其冰冷怪异,仿佛人虽远去,却留下了某种气场,始终威慑来人。墙面上,没有歇斯底里的发泄,也没有杂乱无章的涂划,相反的,以极其冷静的笔触,画了一幅画。暗褐色,应该是蘸了血画的。画面上,是浩瀚大湖。有十多个人乘了船,自湖底杂错而起是的,只有一个是泛舟湖面其它的,高低错落,都是从湖底出来的,更耐人寻味的是,大概是没那个精力一一描画了,最后一艘船后头,以芝麻样的点点蓬蓬,代表着还有后来者,难以计数。易飒总觉得这画面有点不对,凑近一步时,忽然打了个寒噤,反应过来。那些人乘的,并不是船,而是人横陈的人尸,不仔细看还以为是船,那些人划尸而行,争先恐后,蜂拥着划向湖面画的最上头,写着四个端正的字。不是“它们来了”,而是我们来了。我们来了。易飒心头涌起难以言喻的怪异感,正喃喃念这几个字时,忽然听到有隐约的敲击铁梯声传来,三下,又三下。上头有状况了易飒瞬间回神,不及细想,夺门而出,才跑了两步,又急转回来,看门上的名字。这个写下“我们来了”的人,叫易宝全。gd1806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