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杭回到屋里, 看到易飒果然又躺上了床, 湿衣服都没换。犹豫再三, 他还是出言提醒:“易飒, 你这样会感冒的。”易飒把枕巾拽起来,蒙住了头。这意味很明显了, 宗杭坐在屋里发呆:前两天丁玉蝶在还好些,易飒不吭气时, 他还可以跟人闲聊打发时间他出去找乌鬼, 乌鬼一如既往不待见他,被他逗弄得烦了, 身子一拧往大湖去了。又去找老板, 老板是个鳏居的中年男人,守着电视看乡村爱情看得哈哈直乐,也懒得和宗杭聊,宗杭朝他借书看,他翻腾了半天,说:“要么你跟我一起看电视呗。”宗杭不想看电视, 又穷极无聊地回了屋。一进屋, 就看到了易飒,她大概是饿了, 正站在桌边,端了粥碗仰头在喝。宗杭急道:“那个已经凉了”说晚了一步, 她已经喝完了, 咣当一声扔下碗, 拿碗擦擦嘴,问得没头没尾:“丁玉蝶走了”“走了。”“你怎么不走”宗杭一愣:“我走哪”易飒踢踢踏踏走到床边,又躺下了,含糊嘟嚷了句:“你有爸有妈有家的,走哪自己不知道难道你还跟着我没看见吗,不是玩的,会死人的。”说完,昏沉沉闭上眼睛。她觉得累,又烦,不想说话,不想看到有人在眼前晃,也不想去回忆过去几天发生了什么,就想世界静默,没声息没干扰,让她没头没脑睡个几天几夜,满血再来。淋雨,冷饭,再加上意志惫懒松懈,感冒果然说来就来,到入夜时,易飒就已经有些鼻塞了,下半夜又开始咳嗽,还连累了肠胃,奔到洗手间吐了一回,踩棉花样头重脚轻出来时,宗杭也爬起来了:“易飒,你是不是发烧了啊”易飒像喝醉了酒,漫不经心说:“小意思”然后,又爬上床。笑话,一点头痛脑热,放得倒她她感冒从不吃药的。她一觉到天亮,醒来时,鼻子全塞住了,头沉得像铅,去了趟洗手间回来,总觉得屋里少了点什么,四下看了又看,才反应过来:宗杭不见了。去哪了开门看,没有,到院子外头看,也没有。真回家去了她回屋去找,也没找到留的字条。走就走,不稀罕。她又睡下了。这一次睡得不实,多梦,梦里各种奇怪场景,还梦见自己坐在大办公桌后面,宗杭大包小包,还扛着扁担,像要进城打工,递给她一张申请表,申请批准回家。她冷着脸把申请表从头看到尾,印章往大红印油里摁攥了一回,啪一下盖上了章。不批准宗杭哭丧着脸,问她:“为什么啊”她抬起下巴,鼻子里哼一声,傲慢地说:“我高兴。”再睁开眼时,已经是下午,天气出奇的好,外头明晃晃大太阳,但因为关门关窗,光柱只能从几道罅缝间进来,横七竖八,斜搭漫靠,把阴暗的屋内分割得有点失真荒诞,又安宁悠远。宗杭居然也在,坐在地席的那头、光与影的交界里,脚边放了个从厨房拎来的暖壶,还有个塑料袋,上头印着“国康大药房”几个字,里头花花绿绿,大概都是药。怪不得早上不见他,原来买药去了,周围没见有药房,跑了不少路吧。他已经拆了一盒了,展开了说明书在看,皱着眉头,嘴里轻声念念有词:“不可与降压药、抗抑郁药一起服用缓减鼻塞,一次三粒,随餐服用”他小心翼翼从胶囊里拆出三粒,放在包装盒上,又看另一份:“为获得较高血药浓度,建议空腹这个要空腹”他拆出个胶囊丸,又放到包装盒上,离之前那几片远远的。还在拆,这是买了多少药“不宜和西药感冒药同服,如果两种药中含同一种成分,只能选择服用一种含同一种成分”含不含同一种成分呢他又把之前搁下的一张说明书拿起来,两份并在一起,眯缝着眼睛对比,这些药的成分真拗口啊,什么马来酸氯苯那敏易飒看他那副费劲的样子,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哪有人吃药这么麻烦的。宗杭听到声音,吓了一跳,回头看她起来了,又惊又喜:“易飒”易飒说:“倒水。”她嫌站起来费事,爬行动物一样,拿两只手爬,从床上爬到地席上,碗里事先倒了一半的凉开水了,宗杭混了点暖壶的水进去,转身端给她时,她已经把包装盒上所有的药都倒进了掌心,像攥一把糖豆,一仰头,全倒进了嘴里。宗杭失声叫道:“哎你不能”她把碗端过来,灌了一大口,咕噜噜全咽了。知道再说也晚了,但宗杭还是坚持说完:“易飒,你不能这样吃,要看说明书的。”易飒说:“怕什么。”她也不知道怎么了,虽然鼻子塞着,声音囔着,但精神出奇的好,上下打量宗杭。他终于干干净净的,穿上正常大小伙子的衣服了,白色圆领的tshirt、卡其色带兜的中裤,白色板鞋。易飒拈起他的上衣下摆,食指翻到衣服里,把织丝撑开点看:“多少钱买的”这质量也就一般,不过衣好衣衬人,人好人衬衣,宗杭穿起来不赖。“一百二。”顿了顿又骄傲:“我还讲价了。”他一个富二代,花钱没谱,还会还价丁玉蝶教的也不可能啊,丁玉蝶花钱也没数,不像她,在东南亚晃荡过许多行当,炼就一双毒眼。“她要一百五,我都准备给了,边上一个老太太拎了双五十的鞋子问三十卖不卖,我才知道还能讲价。我看你包里现金也不多了,能省一点是一点嘛,所以讲到一百二,不好意思多讲了,她说她批发价一百一,就赚了我十块钱。”这种鬼话也信易飒也不好打击他,抽了抽鼻子:“还行吧。”这一抽提醒宗杭了:“易飒,你再睡一觉吧,买药的时候我问了,吃完药,蒙上毯子,睡一觉发个汗,能好一半。”还睡啊易飒垂下眼,看到他鞋边沿沾着湿泥。于是嗯了一声。虽说不想睡,但躺上床,裹上毯子,还真有点犯盹。宗杭坐在地席上,背倚着床沿,拿了本书在看,半天翻一页,看得还挺认真。易飒奇怪:“你看什么书”感觉他搭配什么书都违和,漫画书可能还好点。宗杭把书递给她看,书名居然是军警擒拿格斗应用解剖学。格斗就格斗,跟解剖又有什么关系她拿过来翻。宗杭在边上解释:“买药的时候,书摊上看到的,老板说这个书好,一般的书只讲招式,这个还给你讲人体的薄弱环节、要害部位、致伤原理,一看就懂,还能举一反三。”还真的,里头有格斗图示,也有人体器官剖面图。头一次看到有人纸上学功夫的,易飒哭笑不得:“你学这个干嘛”宗杭说:“学了以后你再有危险,可以帮你啊。”哦,以后。原来还有“以后”,不是让你回家去吗,不走了还跟着易飒盯着宗杭看。宗杭也看她。看了会,忽然有点心虚,一把把书拿回来,后脑勺对着她:“多学点东西求上进,也有问题哦”难得,还标榜是“求上进”。易飒屈起手指虚弹他脑袋,他头顶有个发旋,其实跟一般人的没两样,但易飒就是觉得,这个旋儿怪倔强的。“宗杭”求上进的人没回头:“嗯”“你跟我姐姐待过一段日子,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宗杭心里咯噔一声。易飒终于提起易萧了。他放下书,转身朝向她,胳膊叠到床沿上,下巴搁上去:“易飒,你姐姐的事,你是不是很难受啊”易飒说:“也不是,人跟人的感情是相处出来的,我跟我姐姐没来得及相处过,我真谈不上对她怎么亲。光记得她漂亮,还有她不喜欢我、总欺负我了。”“她为什么不喜欢你啊”“我也不知道,后来长大了才听云巧姑姑说了点。说是当年,还是实行计划生育的时候,大家都觉得,一对父母,只生一个孩子很正常。”加上易萧都快成年了,易九戈夫妇也有了年纪了,谁也没想到,还能再怀上。“我妈本来身体就不大好,怀我的时候,年纪又大,产检的时候,医生不建议要,说对产妇很危险,我姐姐陪着去的,回来了就冷着脸,跟医生一条战线。”“我妈没舍得打掉我,最终还是生下来了,但身体更差了,好像又出现了什么并发症,没几个月就去世了。”“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吧,我姐姐不待见我,跟我说话从来没好气,一不耐烦就吼,再就揪我耳朵,厉害的时候,能把我揪拎起来,她也真不怕把我耳朵揪下来。”她不自觉地伸手揉了揉耳朵。“我一直觉得,她不喜欢我,不喜欢就不喜欢,我也不喜欢她,但是”但是在穹洞里,都没什么催泪的对话,易萧只寥寥数字,只轻轻捏了捏她耳垂,她心里头,好像就有什么东西,被浩瀚而来的水流冲涌着崩塌、远去了。生平头一次,她想问别人,问一切见过易萧的人她的这个姐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宗杭也答不上来,他跟易萧的接触一直流于表面,能拿来说的,只有干巴巴的几次对答,还有“破鳄”的那一次。但这些,易飒都听过了。感冒药催眠的效用渐渐上来了。易飒阖上眼睛的时候,脑子里还盘桓着那个问题易萧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她梦里都在找,找到野草长过了膝盖的窑厂,从堆砌的红砖间抽出黑色的笔记本,打开了,每一页都是空白。不知怎么的,又到了空荡荡的地下道里,像地铁的通道,空无一人。她往前走,两边的走廊广告框里,原本是最新的影讯、最火的明星、最的综艺,渐渐的,都成了一面面太极盘的挂钟,空寂处忽然传来类似地铁进站的声响,无数挂钟的s形走针齐刷刷开始计时。滴答滴答人声渐渐鼎沸,无数呓语般的轻音响在四面八方。“来了,它们来了”易飒回头。廊道的尽头处,涌出大量的人,形色匆匆,很快到了面前,又和她擦肩而过。仔细看,这些人跟她也没什么不同,或西装革履,或纤腰楚楚,为着生计生活,东奔西走,马不停蹄。人群中忽然有人大叫:“易飒”谁啊又叫了,语气焦灼:“易飒,易飒”易飒睁开眼睛,看面前的宗杭,又低头看自己,手上一颤,手里断了的勺柄就掉到了桌面上。她居然坐在桌子前头。桌面上划满了字,仔细看,都是重复的四个字。它们来了。宗杭脸色都白了:“你睡着了,忽然又爬起来,眼睛发直,问你话你也不吭声,到桌子前坐下,拗了柄勺子就开始写字,一直写,一直写易飒,你怎么了啊”gd1806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