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天亮的时候, 易飒才回到岸上。身上的黑血管还没消, 她半路拽了件沿街住户晾晒的衣服包住头脸, 闷头冲进宾馆, 当值的服务员觉得不对,追了她好几步, 直到她恶狠狠甩下房间号才半信半疑退了回去。行李包里有备用的兽麻,易飒赶紧给自己注射了一针, 这才如释重负, 跌坐地上。又过关了,她这些年, 真是运气不错, 几次刀在头上,又荡了开去。只是这次过关,没有既往的那种得意和欣喜。易飒试图说服自己:没关系的,你本来也不是好人,先己后人,不过分啊, 你救过他, 他回报你,很应该啊, 谁也不欠谁的,两清了。这趟过来, 只是为了搞清楚陈秃的事, 现在事情查清楚了, 自己也完全隐蔽,置身于所有事外,还意外知道了老k的存在,算是功德圆满了。至于姜骏的死,还有丁长盛想干什么,她根本就不关心,不惹到她就好,她只想独善其身。这老k,像条吐信的蛇,她初次尝试接触,就差点遭了反噬,要么不管这女人了,这么多年,不知道病因,她也过得很好,凭着自己的经营,把生活的方方面面,打造成了个铜墙铁壁的舒适圈,何必硬要探寻谁能保证追索的结果就一定是好的她脑子里一遍一遍,像要给自己催眠。易飒,回柬埔寨去,这样才安全;现在没有任何人怀疑你,你越安静,你的秘密就越安全;负了别人又能怎么样呢,谁没负过几个人佛陀吗几千几万年,不也就才出了一个。门外窸窸窣窣,似乎有动静。谁宗杭吗逃回来了易飒脑子里一突,忽然觉得惊喜,几乎是手脚并用着爬起来去到门边。门开了,视线里却没人,易飒愣了半天,才垂下头去看。是乌鬼,全身湿淋淋的,那股子凛然傲气,似乎也被电没了它有点木木傻傻,上岸之后,没追上易飒,易飒也没顾上它,好在它熟悉主人的气味,几经迷失,还是找回来了,服务员知道它“交过”五十的住宿费,也没为难它。易飒看了它一会,才把门敞开:“进来吧。”乌鬼摇摇摆摆往里走。一个畜生,都晓得要“回来”,都尚且有归处。宗杭呢她又想起他临开船时的那句“万一老k见了我之后,不让我回来,那怎么办呢”。他大概下意识里,也觉得她亲近,把她这儿当成了归处吧。易飒头一次发现,负人真不难,但要看负谁。负狼心狗肺的,能称得上快事,但负一个对你那么信任、知道被你放弃还为你打算的,才叫柔肠百结,万种滋味。她长吁一口气,拿起手机,拨了姜孝广的电话。姜孝广很久才接,语气里透着疲倦,如果不是知道他昨晚也在鸭头山,易飒还真以为,他是为丧子愁的。“飒飒啊,有事吗哦,对,你是不是已经回柬埔寨了”易飒说:“没呢。”她吸了吸鼻子,把情绪调动到位:“姜叔叔,小姜哥哥对我一直很好就这么走了,我心里挺难受的,我想过去找你,为小姜哥哥的后事出份力”拿死人当借口,有点不厚道,但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姜孝广迟疑了一下,说:“可以啊,不过飒飒,人死了有很多事情,又要开死亡证明又要忙殡葬,叔叔未必有时间招呼你,可能面都见不上。要么等过些日子,一切都妥当了,你到姜骏坟头烧个香,也就可以了。”易飒就坡下驴:“那也行,姜叔叔,你节哀顺变啊。”这电话打过,姜孝广大概会觉得她不诚心、滑头,表面客套。不过没关系,她不在乎自己给人留什么印象。易飒攥着手机,眉头紧蹙。姜孝广不在老家,但又极力要传达给她“在是在,只是忙得看不到人”的这种假相。他为什么要抓宗杭又会带着宗杭去哪呢电光石火间,她想起易云巧神秘兮兮透露给她的那句话。船到了吗如果真如易云巧所说,有另外一条船。姜孝广知道,丁长盛也知道。那天在码头,众目睽睽之下,姜孝广带着姜骏的尸体离开,而丁长盛随着客船继续行程会不会都是幌子,暗地里,两人要在那条神秘的船上汇合也就是说,想找姜孝广,可以从丁长盛入手第二个电话,易飒拨给了丁玉蝶。丁玉蝶照例有起床气,易飒把手机拿离耳朵,候着他牢骚完了才入正题:“你在老爷庙呢”“是啊。”“丁长盛呢,跟着船往九江走了”“没呢,他跟他那干儿子,还有丁家几个人,也在老爷庙下了,我估计他们是想考察一下地点,反正这金汤迟早要开。”“他们住哪了”“去县里住了,老爷庙在一个乡里,懂吗乡村的乡,他们哪住得惯啊,只有我这么不挑的,才肯住农家小旅馆。”“你确定”“废话,老爷庙这么丁点地方,大家一起下的船,他还招呼我一起上车呢,我懒得跟他们一道,拒了。”易飒沉吟:在老爷庙下了客船,去县里住了,会不会是因为那艘船还没到丁玉蝶终于回过味来:“你问这个干什么啊”易飒答非所问:“你今天一整天都会待在那儿要下水找沉船”“是啊,”一说起这个丁玉蝶就兴奋,还总想吊她胃口,“飒飒,你知道吗,这儿地名特别有意思,湖里有个落星墩,对面现在庐山市那儿,曾经叫星子县,当地人说,就是因为这儿曾经有陨石坠落,有个诗人写过诗,叫今日湖中石,当年天上星,还有郦道元,在水经注里也写过,叫传曰有星坠此以名焉”“哦。”哦什么哦,自己洋洋洒洒说那么多,她回个“哦”,丁玉蝶觉得自己是热脸蹭上了冷屁股。“你下水的时候,帮我留意一下,附近有没有一条船。”丁玉蝶没好气:“大湖上怎么可能没有船整天都是船,船来船往好吗”“不是,这船一定有不一样的地方,比如停在某个地方不走,船上可能会有三姓的人,那个丁长盛,说不定也会再回来上船你看到他,帮我盯着他,及时通知我。”丁玉蝶纳闷:“为什么啊我为什么要帮你去做这种屁事你随便派你们易家的一个水抖子不就行了吗我堂堂水鬼”易飒挂电话了。这个三寸丁武大郎,求他办事,什么都不解释,还敢挂电话,丁玉蝶火蹭蹭的,对着手机吼:“离婚我要跟你离婚”吃过早饭,丁玉蝶一身背心大裤衩,脚踩塑料拖鞋,把手机塞进密封防水套,甩着挂绳出了门全身上下,只发揪精心梳过,上头插一朵穿花蝶。他早把易飒的话忘到脑后去了。水葡萄千千万,穿花蝶最好看,今天他要在这所谓的“丧命水域”展翅。昨儿晚上,他跟小旅馆的老板聊天,老板滔滔不绝,说的都是当地的传说:我跟你说啊,这湖底有湖怪,有些沉船之后侥幸被救起的人看到过,白色的,像个大扫把子,有几十丈长它只要一出来,哎呀,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什么船都经不住它祸害传说并不一定都要被打成胡说八道,丁玉蝶觉得,这传说跟美国潜水专家波尔的回忆录,其实有相似之处。波尔是:白光,有巨大的吸附力,在湖底翻卷、扭动,带走了他的同伴。传说是:白色的湖怪,像个大扫把子,有几十丈长。都是白的、很长、能活动。丁玉蝶选了处隐蔽的所在,眼里润了两滴亮子,扑通入了水。感谢老祖宗赏饭吃。受过专业训练的潜水人员下水,都得全副武装,背足氧气,下水之后行动迟缓,一旦出现突发情况,哪怕仅仅是与水草、烂渔网发生绞缠,都可能有生命危险。但水鬼不一样。丁玉蝶觉得,自己就是鱼,人鱼,肢体灵活,天生适合水域,不用担心氧气问题,可以从水里源源不断攫取,也不用惧怕水压,因为身体可以自行调节。这儿水域不算太深,三十米左右,他在水下漂游,学豹子四肢并用奔跑,水底有淤泥,被他两手一刨,腾起的黑泥像打散的雾。折腾了一上午,一无所获。丁玉蝶觉得,该睡个午觉了。他在淤泥上刨了个洞,把身体埋进去,仰面躺着,又用淤泥堆住脸颊、额头,只露两个鼻孔和眼睛。这感觉太爽了,像做全身泥膜,而且躺得这么安稳,有如死尸,看高处船的船底,像看人的鞋底走东奔西。船上的人要是知道在湖底,有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们,该有多瘆啊丁玉蝶太满足了。正洋洋得意间,瞥见上方十几米处,有什么东西潜游而过。这片水域船多,几乎不见鱼,丁玉蝶下水这半天,连条游的都没看到过,忽然见到有活物,心里一顿,第一反应就是江豚这东西又叫江猪,能长到一米六七那么长,一百五六十斤。再定睛一看,不对,这是个人形。他目光粘着那个人走,心里越跳越厉害,喉间都不知道压回去多少个“卧槽”了。一点装备都没有,十几米深的水下,这么不疾不徐地鱼游,水八腿都做不到,只有水鬼。但三姓的水鬼各有特征,姜太月和丁海金又都老得很少下水了,这人是谁难不成三姓之外,还有水鬼丁玉蝶动作尽量缓地、贴着水底,慢慢跟过去。阳光对湖水的穿透力有限,十来米处尚有光,水底已经相当昏暗了,所以丁玉蝶等于是穿行在暗影里,极其隐蔽跟了一段之后,那人侧身,身形还挺苗条。是个女人再一看,她全身上下,包得严严实实,连头上都包住了,像能活动的、层层包裹的木乃伊,而且,穿的包的都是鱼肚白色,乍一看,是挺像江豚的。她向上浮去。丁玉蝶屏住气,看清船底的形状,从另一侧绕游上去,但位置始终比那女人低。那女人无声无息出水,在船舷边贴浮住,拿手拍了拍船身,有节奏,有短长,像事先约好的信号。很快,船上垂下一道绳梯。那女人往上爬。丁玉蝶尽量把自己藏在视线死角处,身子竖悬在水里,头仰得几乎与水面平齐,眼睛上方只镀薄薄的一层水。这是条内河作业船,多数用于航道整治、水下清淤、测量打捞等等,随处可见,长时间停泊更是正常,绝对称不上“奇怪”。他看到,那女人快爬上船身时,有人弯下腰,伸手拉了她一把。看那口型,说的似乎是“来啦”。卧槽丁玉蝶脖子仰得太酸,一个往后下腰重又潜入水里。姜孝广他不在家给儿子办丧事,跑到老爷庙来干什么姜孝广看易萧从头到脚湿淋淋的,脸上包得只露一双眼,觉得她这样可能会气闷:“船上有洗手间,要不要先擦一下”“不要,办正事吧。”姜孝广带她往底舱走:“丁长盛那儿,我跟他说船还没到,让他在酒店等我通知,免得你们碰到。”易萧嗯了一声:“人抓到了”姜孝广点头。“电鱼杆用上了”“没有,他没往水里跳。”说到这儿,忍不住问了句,“他到底稀奇在哪我没看出来。”易萧说:“不是说好的吗,见到姜骏,我会告诉你的。”下台阶,穿过走道,一路没见到人,到尽头处的房间时,姜孝广上去开锁,钥匙转到底,却不急着推:“易萧,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易萧说:“我早准备好了。”姜孝广把门推开。门边侧摆了个香炉,里头香灰堆叠,但即便这样,盖不住的腐臭味还是扑面而来。这房间不大,改制过,有排铁栅栏,从地面焊到顶,右下方有个铁链绕锁住的小铁门。铁栏里头蹲了个人,长相怪异,没有头发,脑袋奇大,像寿星,前额畸形突出,身体却相对萎缩干瘦,全身煞白,皮开肉绽但不见血,拿手指头在地上不断写字,嘴里也不知道在念叨什么,嘴角有涎水不断滴下。三面墙上,地上,都是血字,重重叠叠,大大小小,全是四个字。它们来了。那些字,能看出最先写的血饱力足,后来就似乎渐渐血液竭涸,包括他现在在写的,其实只是皮肉和地面粗暴摩擦,压根写不出字来。易萧没有说话,但蒙在口鼻处的面罩一呼一吸,起伏得厉害,过了会,似乎想说什么,但逸出喉咙的,只是语音异样的怪笑。越笑越是心酸,到了末了,笑里全是哽咽。她抓着铁栅栏蹲下身子,低声说了句:“姜骏,我是易萧,我看你来了。”姜孝广没吭声,眼里也没泪,看栅栏内外,只觉得恍惚:二十多年前的一对金童玉女,走在大街上,不知道收获多少艳羡目光,而今都是不见天日的怪物,活得还不如过街老鼠。他说了句:“当年,在无线电里,我跟姜骏说,易家的事,你不要跟着去,省得破规矩。但他不放心你,还是跟你一起下了地窟,这一点,姜家是对得起你的。”说到这儿,犹豫了一下:“易萧,我当初,怕姜骏被关起来受罪,才跟丁长盛做了交易,让他帮我瞒下了姜骏的情况。其实,叔叔当时也想帮你的”易萧说:“没关系,顾着自己亲儿子,很应该。”她抓住铁栅栏站起来:“他这样多久了”“近几年才这样的,也不是老这样,会清醒,但每次念叨它们、它们来了的时候,整个人就是这种谵妄的状态,你不给他刀子,他也会拿指甲撕开皮肉,蘸着血写字,写着写着,血就没了”易萧呢喃了句:“你怎么熬过来的”她这话,其实是问姜骏的。但姜孝广以为是在问他,苦笑了一下,说:“习惯了。”他听过一种说法。说是人死了,之所以要做七,把“送走”这件事拉到四十九天那么长,佐以数不清的仪式,又是扎纸马又是烧天梯,就是要借由这些芜杂的七七八八,让亲人停不下来,不断忙碌,那些痛得要命的殇,就在这琐碎的一件件事里,近五十个日出又日落里,一点一滴放出去。他放了二十多年了。心底放成了个干涸的大池子,早没悲伤了。gd1806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