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杭要上工前才知道, 井袖所谓的“化个妆”, 只两招。第一是眼线。大男人,化什么眼线宗杭满心排斥,但井袖允诺他先只画一只, 效果不行再擦。一只画完, 井袖拿化妆镜给他看效果:“你说你讲究什么,现在是求帅的时候吗, 只要别人认不出你来, 怎么丑怎么妖怎么女气怎么来呗。”半面妆,左右一对比,还真是不得不服:勾了眼线的那只, 轻佻里带点媚态,改了眼神, 也改了气质。第二是画疤。画在一侧的面颊上, 工具也简单:乳胶、粉底、各色眼影、眉笔、美容刷、唇膏。画完了,一道狰狞大疤,边上还有团淤青, 乍看跟青面兽杨志似的。这还真是爸妈站跟前都难认了。宗杭倒吸一口凉气:“你还会专业化装”井袖笑:“跟专业的差远了, 这种网上有教程的,我们会画来哄客人”她给宗杭透露“行业机密”:“有时候实在懒得接活,又推不掉, 胳膊上画一大块淤青, 客人看不明白, 以为你带伤工作, 不嫌你没力气,还会加小费呢。”又指点他:“不熟的人认你,会先抓典型特征,想不被人认出来,未必要画得面目全非,关键在于把自己的相貌特征给打散了,或者拿假的压过去,还要层层递进就算别人看了你的眉眼起疑,你把口罩一摘,他脑子里只一个反应:那个有疤的妖里妖气的男人”宗杭翻了个白眼。井袖很有信心:“只要不是拼命盯着看盯着对比,谁会把你跟从前那个宗杭联系起来啊。”伪装的效果是达到了,但是招来了另一重尴尬:厨房的人过来带他去上工时,看到那飞挑的眼角,明显皱了下眉头。宗杭顿时觉得矮人三分:船上工作的男人,大多比较粗犷,他这样的,属于作妖。果然,进了厨房,人人侧目,还有背过身去窃窃私语偷笑的,宗杭如芒在背,只能自己安慰自己:伪装卧底,受这点非议无所谓。客船的厨房是轮班制,如果轮早午班,凌晨五点就要开始备餐,宗杭是替工,头一趟上岗有优待,被安排轮午晚班,备午餐晚餐。一番询问下来,他刀工不行,砧板活干不了,于是被扔去角落里削皮。一个板凳、一个瓜刨,一坐下就像脚生了根:洗好的各类果蔬一盆盆地送过来,几百人的餐食,那工作量不是盖的,宗杭边削边四下打量:易萧也上船了吗藏在哪儿呢会跟他联系吗也不知道手下过了多少盆,下一秒,整个后厨忽然热气腾腾香味四溢,已经在准备中午的自助餐了。那头开锅滚火,这边手上的活也暂告一段落。终于能松口气了,宗杭想打听一下员工餐怎么领,惦记着帮井袖也领一份,正东张西望没个头绪,领班指他:“你,就你,是不是没事做去大厅里帮忙布餐。”宗杭想解释一下自己刚忙完,但展眼看出去,人人都像打仗,个个忙进忙出他不好意思开口,只好端着摞好的餐碟跟过去。餐厅也在一层,已然闹闹哄哄,就餐的船客三五成群的进来,男女老少各色人等,这头嚷嚷筷子不够,那头抱怨汤里没勺,看到服务员焦头烂额,宗杭瞬间觉得,厨房的活也没那么累人。他放下碟子想走。无意间一抬眼,又看到易飒。她拿着餐碟,正皱眉看排长队的人,大概是懒得去挤,四下瞧过,走向最偏远的水果台。餐后甜点那边,人还挺少的。宗杭脑子里一突,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不由自主也过去了,他从自助餐桌的后头走,没那么多食客挡道,反而比她先到。抬头看时,巡查的领班恰好也看向这边,宗杭赶紧理果盘,这边挪挪,那边看看,拢拢餐叉,又拧开牙签筒查看,总是就是要向他传达我好忙啊,我不是在磨洋工,真的好忙,一堆事要做。易飒过来了。水果种类挺多,她拿着自助餐夹,目光逡巡,有点举棋不定,宗杭忍不住指菠萝切片:“这个,这个甜”厨房工作,还是能接收到不少小道消息的,比如“今儿这瓜熟过了”、“这肉有点不新鲜,做川式水煮的吧,盖味儿”。削皮的时候,他听到那帮伙工赞菠萝又甜又脆了,他们还分吃了一个,不过没给他。布餐的服务员忙起来,都拉一张晚娘脸,很少有这么殷勤的,易飒抬头看了他一眼。这男人不但画眼线,而且用的是劣质眼线笔,右眼皮那一块都晕妆了。真是她跳过菠萝,去捡西瓜。宗杭讷讷的,想不通自己一句话出去,为什么不见回应,正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这西瓜熟过头了,忽然有人走近,叫了句:“易飒。”易飒手上一顿,那块瓜没夹起来。宗杭脸上突然火烫,呼吸急促,一颗心狂跳如擂鼓真感谢卫生口罩,薄薄的一层,收敛了他所有的脸色异样。丁碛。这杀过人、手上沾过血的男人,笑得心安理得,一路气定神闲地过来。易飒掀了掀眼皮,不冷不热:“是你啊。”她不再挑拣,挨个果盘往餐碟里夹。丁碛笑:“前两天没看见你,还以为你不来了。”易飒不耐烦:“谁想来姜叔一天一个电话催,烦死了。”丁碛说:“你就想着,见者有份,姜家是上赶着给你送钱,就没那么烦了。”说着看宗杭:“麻烦拿个碟子。”宗杭赶紧从手边那一摞上去拿,手有点抖,第一下拿滑了,咣当一声响,像砸在头上。然后递过去。丁碛接过来,继续和易飒闲话家常:“对了,香姐还好吗上次去你那儿,麻烦她不少。”易飒头也不抬:“别人家的帮工,我怎么会知道。”“你后来没回去”“太忙了,没空。”丁碛犹豫了一下,怕问得太多反惹来怀疑,于是岔开话题:“你得多吃点,接下来可没像样的饭吃了。”怎么就没像样的饭吃了宗杭想不通,后厨仓库里备得那叫一个满当,再顶个三四顿不成问题,实在不行,鄱阳湖边多的是城市,靠岸补给呗。下午,工作内容不变,继续蹲着削皮,年纪再轻,腰背也禁不住这么久蹲不动,宗杭老太太一样握拳捶腰时,外头忽然传来人声水响。有人出去看热闹,回来说,那些人放下了七八条橡皮艇,工具也带得全,看来是要去捕鱼。宗杭竖起耳朵听他们八卦“这帮人八成都是认识的,你看到船客单没好多姓丁啊姜啊易的,听说是家族旅游,真不容易,现在基本上各过各的,很少有亲戚间能这么聚的了。”“人家等于是包船,听说以前也是在水上讨生活的,这次好像是祭祖还是什么纪念,开船前公司就交代了,咱们只管提供船只和伙食,其它的甭管。”“我看到他们搬了好多箱子上船,听说今晚是大日子,可惜了,就是不让看。驾驶舱那头说,晚上在湖里定锚,还要把咱们宿舍区的通道门给锁了”“祭祖嘛,估计有不少封建迷信的内容,怕传出去影响不好吧,不过人家出手那么大方,按人头,每人这趟要多上千的辛苦费,咱们就配合一下呗”近傍晚时,外头再次喧嚣,是那群捕鱼的人回来了,没过多久,八九个人拎桶端盆,居然来了后厨。厨房里一阵乱,七手八脚,腾了张大工作台给他们。宗杭偷眼看。工作台边沿上,一字型排开八个大白瓷碟子。有个人专门主刀,另有人负责洗递。他们这趟下湖,捕到的东西不少,鱼类尤多,什么鲤鱼鲥鱼马棍鱼翘嘴鱼,宗杭也认不出,只知道是大小粗细各色鱼等,又有淡水虾、毛蟹、螺贝,还有些压根没见过的绿色植物。主刀那人手法熟练,削剁撬切,粗略处理了就往盘子里扔:各个盘子里都是越积越高,那些生鱼生虾肉块堆叠,有些神经未死,还在蠕蠕而动,盘底汪一滩血水,不同的腥味叠加在一起,这大杂烩的味道也是够销魂的。再然后,不蒸煮不煎烤,就这么端走了。后厨又是一轮议论纷纷“这不是给人吃的吧”“不能这么重口味吧,里头得多少寄生虫和细菌啊。”“没见识了吧,我吃过日本料理,人家就是这样的,生吃。”宗杭心说:胡说八道。他也吃过日本料理,但日料好歹有一些措施,譬如熟水洗、低温杀菌、佐芥末、吃配料等等,哪有这么血淋淋的,姜丝都不切一份就上了的肯定不是给人吃的,不是要开金汤嘛,估计是仪式上用的,祭河的吧。易飒歪在床上,正打手机游戏,忽然听到走廊里有砰砰门响。她皱起眉头。午饭过后,顶层这一块,尤其最靠里的这几间,根本不让人随便走动要保持安静,方便他们这些做水鬼的领水餐、洗浴、打坐、静修,做夜半开金汤的准备。这谁呢一点规矩都没有。她手机一甩,开门去看。隔了两间房的地方,伸手拍门的那是姜孝广易飒奇道:“姜叔叔,你怎么出来了”老一辈人,应该比她守规矩才是。姜孝广眉头紧皱,示意了一下脚下的盘子:“你看看”易飒循向看去。那盘子里,一大盘的水餐,送来什么样,还什么样,但其它几间房的门口,包括她自己的,摆着的都已经是个空盘子了。那间房,好像是姜骏的。易飒开门出来:“小姜哥哥还没领水餐吗”领水餐是开金汤之前的必备程序,在哪片水域开金汤,做水鬼的就要尽量多地生食这片水域的河鲜:因为下了水就是“鬼”,要用这些土生的活物水腥气去盖身上的“人气”,这样才会更安全,水下的东西才会看你是同类,不加侵扰。送水餐的人一般把盘子端到水鬼门口搁下,不轻不重,敲门三下,然后尽快离开,水鬼开门自取,吃完了把盘子送出来,这一节就算过了。易飒也领了,但她从小就有点离经叛道,成年后又长住东南亚,对这些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向来不置可否,觉得大半都是封建迷信,再说了,那些所谓的水餐腥臊难闻,不定多少致病菌呢,她也咽不下去。所以领了水餐之后,她全倒进马桶里冲了,然后掐算好时间把空盘子送了出去。姜孝广沉不住气:“我跟姜骏住对面,我送空盘子出来的时候,他还没领,我还怕他是今晚要领头,压力太大给忘了,过了会又看了一次,还是没领,想提醒他,怎么都叫不开门”易飒说:“我来吧。”她走到门边,屈指在门上重重叩了叩:“小姜哥哥小姜哥哥”没人应。她把耳朵贴到门板上听,然后麻利地伸手撑趴到地上,眯着眼睛往门缝下看。姜孝广心里实在没底:“是不是没人啊要是在屋里,不会不应的,要么,叫服务员拿钥匙过来开门吧。”真不在屋里的话,就太荒唐了,这么胡闹,哪有资格领头。易飒站起身,掸了掸手,后退两步:“叫什么服务员啊,我来吧。”说话间,又一扇门开了,是丁家的水鬼,丁海金,老头子七十来岁了,身体不好,做过心脏搭桥,走路都有点颤巍巍的姜骏昨晚还提醒过易飒,她年纪最轻,下水后要照顾老的,重点负责这个开过刀的老头子。易飒冲着丁海金笑了笑,一脚就把门给踹开了。她打头进去。客舱房不大,一眼的功夫就看遍了,也没地方能藏人,窗倒是开着,易飒探身往下看了看:甲板上随时有人,要说姜骏爬窗走了,似乎有点不太可能。她回头看姜孝广:“小姜哥哥是不是出去办事了”外头又起了喧嚣。这次跟之前出去捕鱼不同,声浪里带惶惶不安,而且势头越来越大,宗杭满手果皮,正不知道向谁打听,领班急匆匆进来:“都回房,屋里找找藏没藏人,有个乘客不见了,满船都炸了锅了。”不见了这可是在大湖中央,鄱阳湖虽然赶不上洞里萨湖的规模,但人好歹也是国内第一大淡水湖,面积跟青海湖也相差不多,船上没有,难不成掉水里了宗杭心头惴惴的,跟着议论纷纷的伙工们一路出来。天已经黑了,船上和远岸都已经亮起了灯,甲板上氛围明显紧张,踹门怒斥声不绝于耳,宗杭惦记着井袖,正想奔去舱里,忽然听到扑通扑通的声音,不绝于耳。他下意识回头从没见过这场面,有上百人之多,有人从船舷倒翻下水,有人从二层、顶层直接奔跳入水,而且,每个人身上都带了浮漂,下水后放出,浮出水面。你觉得他们挤饺子一样跳在了一处,但浮漂出水时,各有方位,最远的那个,几乎去到了一里之外,而且这浮漂是圆的,带幽幽的夜光,刹那间,如满湖莲叶的鬼影绽放,簇拥一条飘摇不定的客船。易飒陪姜孝广站在顶层的平台上,看远近浮漂,然后低头把tshirt的下摆打结,接过边上的人递来的浮漂腰带扎上,准备下水。就在这个时候,东南方向的水面上忽然爆了记水底烟花,赤红色。易飒大喜:“找到了”姜孝广急忙举起望远镜,朝那个方向看去,看着看着,手突然发抖,望远镜咣当一声砸到地上。易飒心头升起不祥的预感,她俯身捡起那个望远镜,朝爆烟花的方向看过去。那里,下水的人已经浮出水面,正反复向着客船的方向做同一记水鬼招。拳头握紧,然后撒开、垂落。这代表人死了。gd1806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