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杭觉得这逻辑有点乱。水鬼三姓开金汤翻了锅, 祸及易萧他可以理解, 为什么会祸及自己呢不对,这个“祸”字用得也不贴切,他本应该死在枪下的, 现在还能活蹦乱跳, 那算是因祸得福易萧没说话,她撸起左臂的袖子, 胳膊上无数刀疤, 有横有竖,有撇有捺,乍看上去, 有点像拿刀在胳膊上写字,写得太多, 刀痕累叠, 字反而看不出,只剩下疤了。宗杭倒吸一口凉气。更让他不寒而栗的还在后头:易萧伸出右手,抠在左臂腕端, 狠狠向着肘心处抓挖。宗杭急忙把脸偏转开, 声音有点颤:“你别别”他在她手上吃过苦头,知道她指甲锋利,腕劲又大, 这样抓挖, 势必皮开肉绽, 那画面, 想想就毛骨悚然,他不想看。从前,恐怖电影看到血腥镜头,他都会低头等进度条过去:反正是假的,何必放它来恶心真的自己、还有真的生活。易萧说:“你把头转过来。”这语气,可不是在跟他商量。宗杭咬咬牙,把头转了回来。他的世界已经不一样了,今晚上的种种,也许只是前奏,前头不知道哪一刻又会有不测,想再往前走,是得逼逼自己:你把自己逼狠了,世界就不会逼你太过。那条胳膊上,的确皮开肉绽,但没有血,是条惨白的沟壑,竖在纵横的疤痕间。易萧不流血这事,井袖跟他提过,他没当回事,还反说井袖:“你抓挠的力气,能有多大啊,说不定她是皮厚呢,又可能是她上血上得慢,后来流了,但你没见着。”现在知道不是了。他忍不住问了句:“你的血呢”易萧没看他,伸手去捏豁开的皮肉,好像这样就能把那道口子重新捏合一样:“为什么他们翻了锅,我们会这样,其实我也不知道,一直想查清楚。”“不过我知道的是,水鬼三姓,容不下我们这样的东西,即便我姓易,即便我曾经是他们的水鬼。”她眼皮慢慢掀起,掀出森冷的光来:“你也看到了,丁碛对付我的时候,不惜一切代价,如果让他知道,你不但活着,还成了这么个怪东西,你觉得他会怎么做水鬼三姓又会怎么做”“我不知道三姓的人,加起来能有多少,但年轻力壮、可以用来追踪你围剿你的,上千口总是有的,这上千口,都是危险,都是你的敌人,我是可以放你回家,你敢回吗”宗杭脊背上爬起道道凉气,蚯蚓样蠕蠕而动。“遮好你的脸,不要在人前泄露你会的本事,藏好你的秘密,谁都不能说,哪怕是那个井袖,她知道的已经很多了”宗杭浑身一凛,刹那间,如同猫奓了毛,眼里全是警惕戒备:“你别动她,井袖是被拉进来的,她只是想赚钱”易萧讥讽地笑:“是吗你跟她认识多久了你了解她吗万一遇到状况,能保证她不会出卖你吗别人拿钱利诱呢逼供呢”宗杭被噎住了。他忽然就理解了,为什么电影电视里那些有秘密的人,都是孤单的:因为要命的秘密不能分享,多一个人知道,就像严冬的窗子多一道风口,你永远不能踏实暖和。易萧神色重又温和,宗杭这才发现,她面目虽然可憎,但声音其实挺好听的,尤其是温柔说话的时候,有一种蛊动人心的魅惑:“她跟你不是一头的,我跟你才是,以后你就会知道,有共同遭遇、面对共同危险的人,关系才最牢不可破。”宗杭心一横:“要么你放她走吧,趁现在她知道的还不多,那块柿子金就当是封口费,井袖人很好的,我相信她拿了钱,又看在我帮过她的份上,不会乱说的。”易萧说:“你现在需要人照顾。”“我已经好了”易萧面色忽然冷下来:“没有,远远没有。宗杭,你看着我的脸。”宗杭和她对视,眼神里带执拗和不服气。“我漂亮吗”宗杭没吭声。从小童虹教他,别去评价别人的美丑,如果能有选择,谁都想人见人爱,但天生的事儿,不可控,你长得好看,不是你的功劳,不值得炫耀,有人长得丑,很正常,但你跑去嘲笑、去恶意品评,非常可耻。所以他不说话。但心里知道,易萧不止是不漂亮,是很丑,无关乎一张面皮,细看会知道,那是骨相上的混乱和错位,眉距太宽,鼻梁歪,上下牙槽好像也有点错位她问出“我漂亮吗”这种话,有点荒唐,近乎自取其辱。易萧从这沉默中已经有了答案,轻轻笑了笑。她从兜里掏出一张照片给他。是张彩色小照,镀了透明塑料膜,上头的姑娘二十来岁,明眸皓齿,托着腮在笑,发型有点过时,像九十年代的港星,但这颜值,放到现在都很能打。摆到一些明星面前,也不输。宗杭说:“这是谁啊”其实他想问“这是你啊”,但又觉得太蠢了:人会长变样,但骨相不会,易萧和这个女人,眉目间没有任何相似,什么“依稀辨出”,更是无从谈起。易萧笑得有点凄凉:“不像,是吗”“宗杭,你看好了,也要看清楚: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我还算好的,和我一起出事的人里,有人的骨头撑破了皮肤,有人死时身上结满了霜,摸上去像冻硬的石膏,有人一身焦臭,像被火烧过。”“你闻到我身上有什么味道了吗照实说,不用有顾忌。”宗杭犹豫了一下:“像烂木头。”“很难闻是吧但还不是最难闻的,等它闻起来像死人的腐臭味,我也就离死不远了。”宗杭愣愣看她。他已经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了:和易萧聊的每一句话,都是炸弹从顶上砸下,一波又一波,好像永无止境。他已经有点麻木了。易萧站起身,最后结束这次对谈:“你还崭新,我已经老旧,我会比你先死,也许很快,一两个月,三五个月,看老天还愿意给我多久。”“你要感谢我,有我给你讲、给你理清头绪,我当年,像个疯子,又癫又狂,看着同伴死,看着自己烂,才一点一点理出这些来。”“我这辈子,毁在这件事上,不查出个究竟来不甘心,也许继续查下去,有转机也说不定,我时间不多了,一切差不多已成定局,但你,或许还有机会。”宗杭看向易萧:“要怎么做”“去查水鬼三姓隐瞒的秘密,为什么会连续翻锅,”说到这儿,她的目光落在年历上道道圈画的“717”上,“时间不多了,再过三天,就是姜家开金汤的日子。”井袖一觉醒来,就得到了要回国的消息,而且是尽快、马上,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她证件什么的都齐备,趁没人的时候回去拿一趟就行,易萧也有,井袖偷瞥过,发现护照确实不假,但好像是别人的。她听人说过,现在护照做鬼的手段五花八门:可以提供你的照片,借用从不出国的人的身份去办护照,也有拿真护照去“出租”,选那种面目相似的就可以,还帮忙化妆,走海关时如果要验指纹,还有指纹套。总之就是挖空心思,易萧走的,也不知道是哪款门路。但宗杭不适用,他在这儿已经太“知名”了,听易萧话里话外的意思,要安排他偷渡。井袖觉得,宗杭可能会挺抵触:怎么说也是有钱人家的本分孩子,偷渡这事,可是犯法的。果然,帮他重新包扎伤口时,宗杭心事重重的:“井袖,我觉得我可能不行,我干不来坏事。”有人干了坏事镇定自若,他不行,他心里有鬼的话,这鬼就会放到无限大,让他举止失常、言辞失措,像妖怪终将在青天白日下现形。小时候,每次没做作业,都能被老师揪出来,后座的小伙伴骗他说,老师问“大家作业都做完了吗”的时候,他头顶上有几根头发会自动竖起来,向外释放信号。他信了,回家后对着镜子左看右看,暗戳戳揪掉了好几根最中央的。井袖安慰他:“没事,我听说,偷渡的人都会被塞在船舱里、货里,不会有人来盘问你的,真发现你了,你也放轻松”她狡黠地笑:“你别忘了,你现在是失踪,找到了你,等于找到了受害者,直接把你送回家去,可以离这个变态女人远一点了,多好啊。”宗杭笑得有点勉强。一夜过去,天翻地覆,他跟井袖已经不在一个频道上了:他得走得更远,经历更多,才能安心回家。他犹豫了一下:“井袖,我跟她提过能不能放你走了”井袖动作一顿,蓦地紧张起来:“她怎么说”“她说,我还会出状况,不太稳定,要人照顾不过你放心,我会想办法的,也许哪天,寻到个空子,我能帮你逃”井袖打断他:“没事。”她示意他把胳膊抬高,以便把纱布从腋下绕过来固定:“你救过我,我照顾你,应该的,说实在的,你现在这样,我真走了,还有点不放心呢。”“只要她不再出什么幺蛾子,再说了,咱们是一边的,有你在,我也不怕。”宗杭没说话。井袖对他信任,他反而倍感压力,怕自己做得不够好,辜负了别人的期待。宗杭被安排上了一艘货船。听船主的意思,有一天一夜的水路,然后换车,最后一程从老挝走,有蛇头带路,运气好点能混车,运气不好就穿林翻山,委托人会在那里收货、验货、交付尾款。可能是宗杭表现得太紧张了,船主还安慰他:“靓仔,你放心啦,以前是中国人往外走,现在你们有钱,去中国打黑工的多多的啦,我认识好多偷渡的越南人啦,都说去浙江打工,浙江有钱啦”这船主大概是惯和两广人打交道,一口港腔普通话没能学地道,但时刻不忘加个“啦”,宗杭哭笑不得,阖着那些人偷渡去国内打黑工,他还该骄傲他在最底层的货舱角落里安顿下来。这船其实不是运人的,舱里堆满了木材,目的地好像也不是中国,所以他会被一再转手,宗杭觉得,这类似飞行中的“转机”他还是喜欢直飞,心里踏实,这种一起一落、又起又落,还不知道会出什么状况。怕什么来什么,开船之后,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上,只迷迷瞪瞪打了个盹,船就不走了。我靠,不是边防军这么神勇,已经把船截住了吧上头有脚步声下来,挺重的。完了,搜船了,偷渡,人生的污点,这辈子都别想出淤泥而不染了宗杭急中生智,往地上一倒,额头抵地,还闭上双眼,蜷起身子,拿手捂住胸口,一副备受折磨的痛苦表情。井袖说的没错,他是受迫害的“失踪者”,即便在偷渡船上,也是被胁迫的,非他本意脚步声更近了。然后,他听到船主的声音:“靓仔,你晕船啦,这么严重要不要吃药啊”宗杭在船主殷殷关切的目光里,吞了两片晕车药,然后抚着胸口给了好评:“挺好的,现在头不那么晕了。”船主松了口气,这才把刚刚拎的东西拿过来。先是个麻袋,打开了,还有层装了少许水的黑色厚塑胶袋,里头有十来条鱼,还都半活着。再是个黑布罩着的大方笼子,提手边挂了瓶白酒,笼布一掀,赫然一只硕大的水鸟,鸡不鸡鸭不鸭的。宗杭盯着看:“这是什么啊”“鱼鹰啦,跟你一样,都要回国的啦。靓仔,你帮帮忙,喂它吃鱼,它还要喝酒,没办法啦,说它主人很凶,不照做不行啦。”船主唠唠叨叨地走了。宗杭手里握着酒瓶子,看脚边那些垂死蹦跶的鱼,又看鱼鹰。这只可真壮,站得笃定,不动如山,喙部倒勾,两只眼珠子绿幽幽的,泛冷漠的亮。虽然不是那么可爱,聊胜于无,人生第一次偷渡,要共处几十个小时,还是应该搞好关系。宗杭跟它打招呼:“你好啊,我叫宗杭。”过了会,鱼鹰转了个身,回给他一个屁股。gd1806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