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长孙陈祚今年十三岁,小少年形容颇似圣人,小小年纪便身量颀长,虽不及圣人魁伟健硕,可也是个健康的孩子。五官端正、面容清秀,一张陈家人特有的容长脸,浓黑眉毛,眼睛不算太大,却也炯炯有神。
九月十五日天还没亮,陈祚便去给太子和太子妃请安,然后回禀了今日要去九华书院读书的事儿。
太子对长子非常重视,他膝下有三子二女,除了长女,其它皆是庶出。陈祚出生那年,还是燕王的圣人恰好的北边跟鞑靼打仗,接到喜讯时,燕王刚刚打了一场打胜仗,双喜临门,互为吉兆,燕王很是开心,班师回朝后,回禀当时还健在的先帝。先帝看在圣人打了胜仗的份儿上,亲自给陈祚取了名字。
当时先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脑子一热,竟然圈了一个‘祚’字,待事后反应过来,陈祚的名字已经上了玉牒,不好再更改。
先帝也没多想,不就是个名字嘛,难道燕王的孙子叫‘祚’,他就真的能执掌天下?若是如此,天底下那些叫什么龙、凤的,岂不都飞到天上去了?
先帝没多想,燕王却动了心思:父皇给他的孙子取名叫做‘祚’,这是不是有什么寓意?难道——
后来燕王靖难成功,回想当年之事,愈发觉得陈祚有福气、有来历,再加上这个孙子长得最像他,圣人对陈祚也就愈发宠爱、看重,虽然没有明旨册封他为‘皇太孙’,但实际上陈祚却享受着皇太孙的种种优待。
这次让陈祚拜陆离为师,也是圣人看重他的一个表现。
旁人不了解陆离,圣人和太子却非常了解。
太子听了陈祚的话,沉吟片刻,认真的吩咐:“陆原上年纪虽轻。学识却极好,且心思敏捷、见闻广博,你能跟着他学习也是个极好的机会。再者,九华书院里多是一些寻常人家的子弟,你生于皇家、长于宫廷,所听所见的也皆是富贵锦绣,出去跟那些普通百姓接触一下,对你也是有好处的……”
陈祚肃手而立。太子说一句。他应一声,态度很是恭敬。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对于陆离,他早闻其大名。却还没有到崇敬的地步。他陈祚是什么人啊,堂堂东宫的长子,当年皇祖父还不是皇帝的时候,给陈祚启蒙的便是名师大儒。
如今皇爷爷坐稳了江山,陈祚四周围绕的更是一等一的博学之人。
反观陆离,今年才二十来岁,只比自己大几岁。虽少有才名,却总归不如那些当世大儒学识渊博。
可偏偏皇爷爷和父亲对陆离甚是看重,如今更是下了旨意命他去九华书院读书,唉,陈祚脸上不显,心里却好大不乐意。
领了父亲的训诫。陈祚出了东宫。脸上的谦恭神情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则是皇长孙的傲气与锐气。只见他一摆手,“走吧,去九华书院!”他倒要看看,陆离这位江南名士会有怎样惊艳的表现。
一行人到了九华书院,日头已经老高,陈祚从马车里下来,便看到了立在书院门前的陆离。
不管陈祚心里如何看待陆离,但面儿上却丝毫不显,他快走两步,行至近前,恭敬的行了一礼,“学生陈祚,拜见先生!”
陆离噙着淡淡的微笑,长身而立,面对陈祚的行礼,他没有像其他先生那般避让、或是慌忙搀扶,而是淡然的接受了。
待陈祚行完了礼,他才欠身还了一礼,“大郎安好。”
陈祚一怔,陆离受了了他的全礼,已经够让他吃惊了,更让他想不到的是,陆离竟这般‘放诞’,不尊称一句‘殿下’也就罢了,居然还用这种师长的口吻唤他‘大郎’。
陈祚到底年纪小,虽懂得掩藏心事,但还没有达到完美的程度。至少陆离便瞧出了他的不快。
微微一笑,陆离看了看左右,见随行的护卫、内侍都恭敬的立在十几步之外,这个距离,悄声言语几句,那些人还是听不到的。
他压低了声音,缓缓说道:“大郎,这是为师给你上的第一堂课,你且仔细揣摩下。”
说罢,陆离不再看陈祚的表情,恢复正常的音量,笑道:“时辰不早了,咱们进去上课吧。今个儿是大郎第一次来书院,为师便亲自领着你四处转转,顺便也认认路,下次,大郎便能自己寻到地方了。”
换句话说,今天陆离会亲自相迎,是看在陈祚初来乍到的份儿上,以后,陆离就不会亲迎,而是需要陈祚自己进门、找教室了。
陈祚心里又是咯噔一下,这个陆离,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他是真不懂规矩?还是特立独行?还是想以此证明什么?
难道他不知道自己是皇长孙,是大周帝国未来的继承人?
……这陆离,未免也太托大了吧?要知道不管是国子监祭酒,还是翰林院、文渊阁等处的大学士们见了他,也多是客气有加,就是给他上课的那几位大儒,在他这个皇长孙面前,也不敢摆先生的谱儿,怎么放到陆离这儿,就、就,等等~~
陈祚脑中灵光一闪,他似是明白了什么。一双黑亮的眼睛对上陆离的双眸,四只眼睛隔空对视良久,陈祚终于想通了陆离这番言行的意思——亲,你只是皇长孙,却不是皇太孙。
这两个词儿只有一字之差,然而代表的意义却是天差地别。皇长孙只是证明他的出身,而不是他的地位、身份,而只有成为‘皇太孙’,他才是真正的皇位第二继承人。
皇长孙是一个排行,没有任何实质的意义,至少不会像皇太孙那般,有正式的品阶、有正规的礼仪待遇。
陈祚是皇长孙,没有品阶,没有王位,他只是东宫的大郎,并不是真正的‘殿下’。
说句不好听的。陈祚就是个出身皇室的平头百姓,旁人对他礼让,并不是因着他本人。而是因着他身后的东宫和太子殿下。
所以,陆离可以坦然的受他的全礼,可以淡定的唤他一声‘大郎’,这些看似僭越,实则是守礼的表现。
反观陈祚,他不过是东宫的大郎。无官职、无王爵。之前却‘心安理得’的生受那些一品大员、当世大儒的礼,别人唤他‘殿下’,他也坦然受之。这、这……陈祚不想还好,这一想,后脊背猛然冒出一层冷汗。
他的那些言行,若是花好月圆时自然无事,可一旦有个什么风吹草动,随便哪一项拿出来都是现成的把柄啊!
陈祚此时心中再也没了小觑陆离的想法,他吞了吞口水。然后整了整衣袖,重新行礼,“学生多谢先生提点!”呜呜,能够设身处地的为你着想、不怕得罪你的提点你,这才真是真心对你好的老师啊!
与方才的客套相比,陈祚这一次行礼绝对是发自内心的恭敬与感谢。
陆离仍旧淡然接受。待陈祚行完礼。他才笑着说道:“你我师生一场,我自是要悉心教导你。走吧。咱们先去学堂转转,然后上课!”
“是,先生!”陈祚点头称是,跟在陆离身后半步远的地方,恭恭敬敬的进了书院的大门。
“啧,咱们二爷就是厉害啊!”书院门房的管事李大郎敬畏的望着陆离一行人的背影,悄悄抹了把汗,喃喃说道。
“可不是,那可是皇长孙啊,真正的龙子龙孙,咱们二爷却还能淡定从容,真真好定力、好胆识啊。”一旁的小厮一边关门,一边敬佩的说道。
“是啊,二爷最厉害的是,明明这般僭越,却还能得到皇长孙的真心敬爱,啧啧,二爷果然是天生做山长的材料呢。”另一个小厮忙附和的说着。
“对呀对呀,我听说……”
几个小厮叽叽咕咕的说着,李大郎听了一会儿,觉得他们越说越不像话,赶忙制止,“行了行了,咱们还是少说些闲话吧。今儿个有贵客,门口须得看好了,若是出了什么纰漏,二爷怪罪下来,咱们统统都要挨罚。”
“是!”
几个小厮赶忙应声,关上大门,然后又派出四个人在外头巡视。其实他们暗地里都在埋怨李大郎小题大做,书院建在山上,四处皆是连绵的山脉,偏僻得紧,除了他们书院的人,外头根本就没有半个人影,又岂会有人前来闹事?
然而事实证明,李大郎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就在皇长孙下了马车,跟着陆离进了书院后,书院斜对面的林木间便有人影攒动。
……
“先生,这、这是稼圃?”陈祚跟着陆离在书院里转了一圈,将书院的几处重要的地方都浏览了个遍,最后陆离将他引导一处单独的院落,院落门楣上挂着两个字‘稼圃’。
陈祚明白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也听闻九华书院里有单独的地方用以种植粮食作物。可、可问题是,他们接下来不是要去学堂上课吗?
怎么跑到这个地方来了?
莫不是先生要让他在庄稼地里上课?
陆离笑了笑,道:“没错,这里便是咱们书院的稼圃。大郎,你来的正是时候,咱们书院种的麦子收割完毕,现在正在补种大豆。大豆可是好东西啊,能榨油,能研磨豆浆,还能做成豆腐,是咱们书院膳堂必不可少的粮食作物……”
陆离一边说着,一边领着陈祚进了稼圃。
进了门,迎面出现的便是一片土地,足足有两亩大小,如今地里已经收割完毕,又重新深耕了一番,显得有些空旷。
陈祚猜到了陆离领他来的目的,不过他还是不相信的确认了一番,“先生,您、您是想让我和学生们一起种、种大豆?”
陆离笑道:“农乃天下之本,不管是寻常百姓,还是位居高位之人,都应该懂得农耕之道。我九华书院的校规中便有一条,每个月书院的学生们都要参加集体劳动,其中耕种便是最要紧的一项活动。大郎既入了书院,便是书院的学生,理当遵循书院的规定。”
说着,陆离扫了陈祚一眼。又道:“且唯有知道稼穑之艰辛,才能体会黎民之不易,唯有切实立足土地。才能根基深厚,大郎,这是为师给你上的第二堂课,希望你能用心体会。”
陈祚站在田埂边,默默的思索着。没错,农耕确实是天下的根本。每年皇祖父和皇祖母都要亲事耕桑。可、可那两位也只是做个样子啊,并不是真的挽着袖子下地干粗活。
陈祚下意识的想拒绝,可对上陆离清亮的双眸时。他又忍住了。陆离门外的那番言行,让陈祚很是感激,也明白陆先生是真心为他好。
身处皇宫,陈祚见惯了尔虞我诈,除了至亲至爱之人,很少有人会冒着得罪他的危险提点他。单冲这一点,陈祚就敢确信陆离是个真君子、好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