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去两载,大军终于付出惨烈的代价,在将曾经不可一世的军事强国炤戎打残后凯旋。
归来途中,百姓无不夹道欢迎,箪食壶酒,拼命拿出家中最好的食物和美酒来招待这些为了大家抛头颅洒热血,马革裹尸的儿郎们。
进入开封的当日,万人空巷,无数百姓都挤在大军回城的必经之路上伸长了脖子,踮起了脚尖。莫说位置舒服的两侧酒楼之上,便是道旁路边乃至某些旗杆上都爬满了人!生怕错过这一生一次的壮大场面。
作为本城名人,又是此次有功之臣的家眷,书海的李掌柜本是竭力邀请杜瑕并一家人都去正位于开封城内的书铺二楼看的,可他却忘了杜家虽没有多少产业,那牧家……
已是两年未见,可脑海中那个人的影子非但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去,反而愈加清晰。
这会儿毛毛也快两岁了,话说的更溜了,言行举止也更像个小大人,此刻窝在杜瑕怀中,也随众人不住地往远处眺望,又仰头问杜瑕:“娘,爹回来了?”
自从得知大军即将归来的消息之后,杜瑕欢喜的几天都没睡好,天天得空就跟儿子说道,这会儿毛毛想忘了都难。
杜瑕心中波澜起伏,竟有几分紧张。
毛毛低头,扒开她的手瞧了瞧,惊讶道:“娘,热呀?”
杜瑕这才回过神来,意外发现自己的掌心竟然都出汗了。
旁边的何葭噗嗤一声,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道:“傻孩子,你娘是高兴的。”
毛毛眨了眨眼睛,一张酷似牧清寒的小脸儿上满是茫然道:“高兴的流汗?”
众人哄笑不已,闹得毛毛越发迷惑。
何葭爱不释手的捏了捏他的小脸儿,笑道:“来,过来给舅妈抱抱。”
月前她也终于查出孕信,不知多少人都跟着松了口气,她也越发觉得是毛毛带来的好消息,因此越发疼爱这小子。
毛毛却不动,只是瞅了瞅她已经微微显怀的肚子,一本正经道:“舅妈带着娃娃呢。”
两岁小子正是爱玩爱闹的,又没个轻重,自打何葭有孕之后,杜瑕生怕毛毛无意中伤了何葭,就是一天三遍耳提面命。若非太小,舌头不大好使,这会儿小东西都能倒背如流了。
众人又纷纷笑起来,后头铺子里的下人也都赞小少爷机灵聪慧等。
“来了,来了!”
正说笑间,忽听外头靠城门的方向躁动起来,紧接着便有眼尖的人大喊出声。
这一声仿佛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一块巨石,欢呼声刹那间炸裂开来,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着四周蔓延开去。
杜瑕不自觉的站起,一颗心砰砰乱跳。
她的眼睛直直看向城门方向,一时间仿佛什么都听不到了。
两岁的孩子便如同一颗正长个儿的大萝卜,生机勃勃,可却是不容辩驳的……矮。毛毛使劲踮着脚尖,也不过勉强将头顶梳起来的小小发髻顶出围栏,却哪里看得到!
他急的不行,忙用力扯着杜瑕的衣裙,急切道:“娘,娘,要看!”
杜瑕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竟把儿子忘了,也不由得一笑,弯腰将他抱起。
安全起见,基本建筑的二楼及以上靠窗位置都会修建围栏,而这些围栏往往能到杜瑕腰部以上的位置。而她在女子中已经算是高挑的了,保守估计,围栏高度应该在一米一上下。可如今的毛毛顶了天也就一米,也实在是难为他了。
又等了一会儿,欢呼声更盛,紧接着便有沉沉的马蹄声,杜瑕心跳一下紧似一下,喉咙竟有些干渴。
先是帅旗,再是几位将领,后面的是骑兵,再往后黑压压一片看不到尽头的则是步兵。
他们出征的时候,杜瑕来送过,而此刻回来了,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很明显,经历了一番血与火的考验,他们的眼神和步伐都变得更加坚定有力,浑身上下流露出来的锐气更是逼人,行走间,几乎撼动了整片大地。
百姓们开始欢呼,声响震天,当那抹熟悉的影子映入眼帘,杜瑕觉得自己眼眶发胀。
头一次见识这种场面的毛毛被彻底震撼,两只眼睛瞪得溜圆,小嘴张的大大的,老半天回不过神。
不知谁在他耳边说了句“快看,你爹来了!”
爹?!
如梦方醒的毛毛也跟着眺望,可无奈从这个角度看上去,穿戴一身铠甲、头盔的几位将士都是一般模样,任凭他再如何看也辨认不出。
这么多人,哪个是爹呀?
就在此时,却见杜瑕轻轻拉住他的胳膊,往打头阵的将军阵营中,指了指第二排中间那位身披明光铠,手持铁杆长/枪,腰板挺直,威风凛凛的将军,轻声道:“那个。”
是他,是牧清寒!
两年不见,他黑了,瘦了,却更精神了!
其实大军昨日便已抵达开封西郊,只是并未立刻进城,而是在外扎营,休整一日,待全员将士都将自己收拾干净,这才精神饱满的进城。不然从西往东这奔波一路,风餐露宿的,便是宋玉再世,恐怕也被折腾秃噜一层皮,算不得好看了。
铠甲残破的赶紧修补,来不及修补的就换一套新的;兵器折损的也是一般道理。甚至有人说其中几位将军用惯了的木杆长/枪不够威风,又一力做主,现不知从哪儿扒拉出来几根数十斤重的丈八长/枪,果然杀气腾腾……
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场合,必要的仪式感还是要讲究的,毕竟一支看上去就疲惫不堪又风尘仆仆的大军强撑进城,远远比不上此刻雄姿英发、气势逼人的铁军更有威慑力,更能激发百姓们的热情与爱国之心,以及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民族自豪感。
呼声震天!
毛毛也盯着下面的牧清寒看了会儿,突然也扯开嗓子喊起来:“爹,爹!”
众人都被他吓了一跳,不禁心酸又好笑。心酸的是可怜这孩子都两岁了,如今连爹都没见过一面呢!好笑的却是,这会儿声音这样大,哭的笑的喊的叫的都有,莫说这么个小小孩童,便是前些年名动天下的吹笛圣手林大家狠命吹奏,下头的人也未必听得见。
然而就在此刻,仿佛冥冥之中自有感应,已经快行至牧家商铺斜前方的牧清寒竟突然抬头,刷的朝这边看来!
毛毛先是一愣,旋即欢喜的疯了,大声道:“娘,娘,爹看我哩,爹!”
一家三口六目相对,仿佛周围什么人、什么声响都不在了。
又过了会儿,跨在马背上的牧清寒随大军行至正下方,忽然冲杜瑕展颜一笑,又抬起胳膊摆了摆手,眼中隐约有泪光闪现。
杜瑕泪如雨下。
大军已经过去,可已经瞧见妻儿的牧清寒却频频回首,恨不得将脖子拧断。
此时此刻,他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归心似箭。
然而他自己也知道这是个奢望,因为大军凯旋而归,虽然同样伤亡惨重,可越是这样,朝廷越要开摆庆功宴,对有功之臣一一犒赏。而牧清寒作为此次高级将领中最年轻的一员,自然是重点人物,说不得要面圣的,想跑都没法子。
待大军绕城一周,天也黑了,军中五品以上将领果然都被留在宫中。而身子一直不好的圣人竟也坚持赴宴,叫人抬了出来,又亲自一一接见了几名格外突出的将领,其中便有牧清寒。
对圣人,牧清寒的感觉十分复杂,虽然有点怨他养了一群爱惹事的儿子,几乎害了自己的亲人,可这位日薄西山的帝王确实待他不薄,几乎一手将他推到如今的地位。
先是钦点自己为武状元,又给予厚赏,并寄予厚望。后又力排众议,不仅许他出征,更破天荒的授予他这个年纪史无前例的高职位……
甚至可以说,便是早年死去的牧老爷,也未曾给他这样多的关注和关怀。
说句大不敬的话,牧清寒的确从这位垂垂老矣的帝王身上感受到了一点儿,哪怕是无意为之的混乱的长辈式关爱。
曾经的圣人意气风发,虽然是个偏文的皇帝,可到底双目灼灼,堪称明君,然而此刻,竟口歪眼斜,不能动弹,便是开口,也是含糊不清,半天说不得一句。
牧清寒突然就觉得有些酸涩,鬼使神差的在不该他说话的时候,低低的说了句:“您多保重身体。”
不光旁边伺候的两个太监,便是圣人自己都呆住了。
片刻之后,掌事太监偷眼看了圣人一眼,见他竟然并没有发怒或是任何不悦的表情,心下稍定,同时越发对牧清寒另眼相待。不光这种想法过去之后,又替他觉得遗憾。
圣人分明是极其看重这位小牧将军的,可惜的是就圣人这般模样……说句大不敬的话,谁知道还能撑多久呢?便是有心提拔,恐也是心有余力不足了。
更甚至新君继位,自然要提拔自己的心腹,如小牧将军此等明确入了老圣人眼的,恐怕……
要不怎么说最怕英雄末路,美人迟暮呢?圣人自然不是美人,却可勉强称一句英雄。想当年,他是何等英姿勃发,一呼百应,可如今得了这病,非但要被迫将权势拱手于人——权利握在自己手中才是真的,哪怕让的是自己的儿子也不成!更有许多人这会儿就已经开始找下家了,打量他不知道么?
他做了一辈子皇帝,什么都知道!
曾经对他恭恭敬敬的孝顺儿子们也渐渐失去了耐心,竟连最起码的伪装也懒的做了,一点点在他面前露出真面目。
他不意外,可还是抑制不住的心凉。
朕,朕还是天子呀,你们,都是朕的儿子呀!
生病以来,众皇子一开始还愿意到他面前表现一二,可眼见着病情越发严重,便是天子也免不了容颜苍老、气味难闻,他们来得越发少了。
圣人甚至有些记不清上一回见到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时候。
两个月?还是三个月之前?
哦,貌似小七中间来过一回,可具体是什么日子,他记不得了。
可就在此刻,他竟从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臣子口中,听到了关怀的话!
他做了一辈子的皇帝,真心还是假意,分得清。
想到这里,圣人心中自嘲一笑,罕见地露出一点久违的欢喜,冲牧清寒点了点头。
瞧瞧,这就是朕看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