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从宫中赴宴归来,杜瑕和牧清寒夫妻二人只觉得整个人都被冻透了,足足花了一天时间才算缓过来,暗自叫苦不迭。
可饶是这么着,外头许多人还羡慕非常,常道“似你们这般年纪竟就能承蒙恩宠,入宫赴宴,当真光宗耀祖”……
等这一茬儿完了,牧家才算是真正开始过年。
各处清洁洒扫、张灯结彩自不必说,一应桃符都要换了新的,衣裳鞋袜里里外外都是簇新,还有给各家的年礼等,都得一一过目,光这些就忙的人仰马翻。
除此之外,杜瑕还单独以指尖舞先生的名义给几家书友送了拜帖,大部分都回了。
又因今年牧清寒也成了正经文举的举人,身份越发超然,便是往来人家中也有几家原先对他们不屑一顾的,如今也肯纡尊降贵的给个笑脸了。
九公主那里也给送了礼物,对方的回礼也很丰厚,九公主甚至亲自写了帖子给杜瑕和何葭,邀她们一同游玩。
跟九公主往来本就是意外,况且她背后还站着一个存在感爆棚的三皇子。如今圣人还算硬朗,若无意外,少说还能有十来年,她们跟底下的皇子走的太近了不是什么好事,因此两人就都借故推了。
九公主似乎并没什么不悦,可恰恰因为这样能沉得住气,杜瑕才越发觉得胆战心惊,有种上了贼船不好下的不祥预感。
若是单纯论及打交道,杜瑕倒宁肯跟七公主那等喜怒皆形于色的往来,虽然可能易爆易怒,可好歹喜怒哀乐都很容易分辨出来,自己就能及时调整对策,只需要当面过招,不必担忧她背后捅刀子;但如九公主这般,不管什么时候都笑眯眯的,看着对谁都和和气气的,自己反而摸不清她的态度和想法,很有种如履薄冰的紧张感。
最叫人无计可施的是君臣有别,人家是君,自己是臣,只要对方没主动表示嫌弃,你就基本不可能干脆利落的断了交际!
杜瑕跟牧清寒说了一回,又去拜访何葭,姑嫂二人凑在一处感慨一番,便又回家继续忙活。
然后暂时抛开什么公主、皇子烦心事的杜瑕越发觉得商氏有心事,而且很可能是家庭内部不方便对人说的大事。
她觉得此事马虎不得,夜里就偷偷同牧清寒说了。
牧清寒听后沉吟半日,点头道:“这几年嫂子也不容易,咱家人口又少,她又是外嫁,便是有事恐怕也无人排解,亏着你细心,我竟没察觉出来。”
他知道妻子从不是个无的放矢的,此刻既然说了,就必然八/九不离十。
长兄如父长嫂如母的话搁在牧清寒身上再恰当不过,尤其他母亲去世的早,商氏的存才极大弥补了他的成长空缺,情分远比一般叔嫂来得亲厚,如今听妻子说兄嫂关系可能出了问题,哪里会不重视?
“听你这话说的,”杜瑕笑道:“到底叔嫂有别,你又忙着很,难不成还得巴巴儿的盯着嫂子瞧?没发觉再寻常不过。说到底,你我夫妻本是一体,我看出来了同你看出来也没什么分别。”
牧清寒也觉得自己说了傻话,两人又笑闹一回,才道:“也罢,等这几日忙过了,你酌量着办,若是不成也不必为难。”
杜瑕打了个哈欠,知觉困意上涌,点点头,慢慢合上眼睛,道:“我自知晓。”
这日须得守岁,牧植到底少年心性,老早就攒错着阿磐等人去买了好些烟火爆竹,亲自去放了,夜空中姹紫嫣红一大片,引了许多不当值的下人来看,杜瑕和商氏也忍不住过去凑热闹。
等放完烟花,已经四更天,大家又吃了一回酒,说说笑笑打发时间,只等着过会儿吃饺子。席间杜瑕偷偷盯着商氏瞧了好久,见她偶然几次看向牧清辉的眼神竟十分复杂,越发笃定。
也许是亲人团聚,也许是心中有事,再加上杜瑕存了点儿套话的心思,大力劝酒,商氏很明显喝的有些多,想这么守夜却是有些不能够了。
杜瑕忙对几个大小男人道:“不必瞎忙,你们只在这里继续耍乐即可,我带着嫂子去后头略歇一歇,洗洗脸,吃一盏醒酒汤,过会儿还能赶上吃饺子呢。”
牧清辉点头,又笑道:“劳烦弟妹了。”
末了又有些不好意思的对自家兄弟道:“你嫂子这一年也是忙狠了,想是今儿高兴,这才多吃了几杯,倒叫你们笑话了。”
牧清寒就说:“兄长说的哪里话,咱们一家人凑在一起说笑,只求个自在,什么笑不笑话的,来来来,咱们再来喝。”
杜瑕叫人小心扶着商氏去了内室,先吃了一盏醒酒汤,又用帕子沾着凉水略敷了敷脸,商氏紧皱着的眉头这才舒展了。
两人在里间暖炕上坐下,杜瑕把丫头婆子都打发出去,亲自用叉子插了一颗酸梅送到商氏唇边,轻声道:“嫂子,吃酒难受,想必也有些恶心反胃,来颗姜香梅子压压吧。”
商氏这会儿脑袋里有些浑浑沌沌的,只觉得眼皮沉重无比,听着她说话犹如天外来音,不过到底是张嘴擎了。
见她这般模样,杜瑕顺势问道:“许是我多心了,这几日我瞧着嫂子似乎有些心事似的,咱们家就外头这几个人,若嫂子不嫌弃我蠢笨,不如把一应烦心事儿都倒出来,能不能排解暂且不说,好歹有个人听着,心里也好受些。”
商氏仿佛微微触动,掀着眼皮瞧了她一眼,嘴巴微张,好像想说,可却依旧有些挣扎。
见有谱,杜瑕只觉大受鼓舞,再接再厉道:“嫂子若不想说也罢了,谁也不是那顺风顺水的,穷有穷的苦处,可富也有富的难处,更有那许多苦水不好同外人倒,只是嫂子,人生苦短,看得几清明?活着不易,且多顾着自己罢,余者也管不了许多,随他去吧!咱们这才一年不见,我瞧着嫂子竟像是瘦了一圈儿似的,倒叫我们好不心疼。”
若在平时,清醒时候的商氏是绝对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打开心扉,可过年本就是阖家团圆共享天伦的欢乐时候,她因心中有事,总是郁郁寡欢,又要强颜欢笑,本就难受极了。偏她远嫁到此地,也没个能说知心话的人,只得硬憋,结果这几日杜瑕十分周到,一应衣食住行大小事宜都照顾的妥妥帖帖,又头一个发现她有心事,还几次三番出言宽慰,叫商氏心中如何不感动?
恰此时略多喝了些,耳边再一响起杜瑕的轻声软语,商氏便觉一股暖流从心底涌上眼眶,原先憋得住的苦水此刻却汹涌翻滚,必不吐不快。
“好妹子,我,我这心里呀,苦的很!”
商氏突然拉住杜瑕的手,一张嘴,两只眼里就汪汪的滚下泪来,只把个素日雷厉风行的爽利女子弄成一个泪人。
杜瑕不曾想她反应如此激烈,也给唬了一跳,赶紧抽出自己的手帕来与她擦脸拭泪,又柔声道:“嫂子莫怕,我就在这里呢,有什么话你就同我说,但凡能帮得到的,我绝对眉头都不皱一下!有谁欺负你了,且看我不打回去!”
她一边说,商氏一边抓着帕子呜呜哭了几声,狠狠掉了一回眼泪,这才哽咽道:“你那哥哥,他,他在外头有人了!”
有人了?!
杜瑕先是一怔,旋即大惊失色,外遇?!
真要说起来,这年头男人三妻四妾虽不算标配,可也算不得稀罕事,莫说牧清辉这般腰缠万贯,又长得颇为威武端正的男子,年纪又不大,且还是堂堂济南商会的会长,若是没人主动往跟前凑才是不正常。
但问题是,因前头牧老爷的所作所为,牧氏兄弟很早以前就表明态度,此生只娶一位夫人,绝不会再纳小妾,以免嫡庶、妻妾之争的悲剧再次上演。
牧清辉与商氏成亲也有许多年,同甘共苦,长子都这般大了,期间一直很好,怎的这会儿又突然被传出外遇?
杜瑕虽然吃惊,却并不一味跟着谴责,而是很谨慎地问道:“嫂子,我瞧着大哥并不是那般薄情寡义之人,莫不是误会了?你亲眼见了,还是从哪里听来的,可别叫别有用心的人挑拨离间了才好。”
大家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牧清辉此人商业上头雷厉风行,处理一应事物堪称狠辣果决,可对家人实在没的说,那真是一点儿毛病挑不出来,这些年对商氏也堪称模范丈夫,怎的说出轨就出轨了?
“哪里还用亲眼见,”商氏见说越发悲愤起来,嗓门也拔高了,只借着酒气喊道:“难不成要气死我才罢?打从今年夏去南边收账回来我就隐约觉得不对劲,我们多年夫妻,谁不知道谁什么脾性?他时常走神就罢了,我原当他是累着了,可渐渐地,竟多了好些新习性!”
“他素来讲究,吃茶只吃普洱,上回你们托人送回来的什么知府老爷给的那一斤,他爱的什么似的,出入必带着,只自己吃,谁也不许碰,结果这回回来,竟也开始吃雨前龙井了!”
“他是个粗糙人,原先素来不爱什么琴棋书画的,不过偶尔看几处戏,也是应酬居多,可如今竟一反常态,说听着琵琶音儿不差!”
一开始,杜瑕觉得还能用“人是会变的”“口味和喜好也许并不固定”等话来劝慰自己和商氏,哪知等商氏叽叽呱呱说了半天,倒车篓子一般讲了老些牧清辉南下收账回来之后的变化之后,杜瑕便连自己都说服不了了。
这样突然的变化,这样反常的举动,这样多的不同,都集中出现在一个时间段,若非牧清辉如自己一般给人魂穿了,那就是他遇到了一个人,一个能叫他心甘情愿做出以上改变且甘之如饴的人。
魂穿显然是不大可能,因为即便自己跟牧清辉接触不多,可莫说商氏这个昼夜同床共枕的人,就是牧清寒也十分心细,连兄长今年比头一年额头上多了一条半皱纹这种最细微不过的变化都记在心上,若牧清辉真的换了芯子,他怎么可能察觉不到!
什么人能叫一个事业成功、家庭和睦的中年男人突然多了许多原本不屑一顾的小喜好,且并不打算将此人介绍给自己的家人认识呢?
答案呼之欲出。
杜瑕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心道坏了,麻烦大了。
当晚,杜瑕就把自己刚拿到手的新消息与牧清寒分享,然后夫妻二人并排躺在床上,齐齐望着顶篷发呆。
大过年的,这叫什么事儿!
而且兄长也是,你也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再过几年儿子都要生儿子了,却还哪里来的花花劲头?
再说了,嫂子有甚不好的?人长得好,又勤快能干,爽利大方,牧家商号上下无一不敬爱这位当家主母,便是打着灯笼没处找的好人,你得了这样的妻子,还有什么不知足,偏要去外头寻花问柳?
饶是跟兄长亲密无间,牧清寒这回也有些气着了,半晌闷闷道:“无论如何,这回确是大哥对不住嫂子,甭管谁来,除了大嫂,我是谁都不认的!”
杜瑕内里还是个现代人的灵魂,坚定不移的认为夫妻二人若要长久比得坦诚相待,什么“男人年轻时都是这般,等老了就好”“男人嘴馋也是有的,只要他把你放在心里头一个,忍忍也就是了”之类的屁话,她是从来不信的,若牧清辉真的是恶意出轨,哪怕商氏想和离,她也绝对支持。
不过现在的问题是,这事儿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牧清辉到底是有意出轨,还是被人给坑了?
也许是因为这几年牧清寒做了官,杜瑕往来的也多是一句话能听出十几种意思的官太太,十分烧脑,就算两个人原本多么粗神经,如今逼也给逼的遇事就先本能的阴谋论了。
牧家商号这几年如日中天,又有牧清寒和杜文的名头在外罩着,在山东省内俨然已经没有对手,难免树大招风,将此事阴谋论却也不是胡猜。
商氏胆识、才干远非寻常妇人能及,在牧家商号内外威望甚高,嫁人时的几家陪房如今也在商号过活,若是此番同牧清辉闹掰了,要和离的话,牧家商号恐怕也有伤筋动骨、分崩离析的危险;而若是不和离,她忍气吞声,牧清辉将那女子过到明处,两人不免明争暗斗,届时家宅不宁,牧清辉的精力自然也大受牵扯,牧家商号也难免被波及……
思及此处,杜瑕不禁觉得头大如斗,看看牧清寒,也是愁眉苦脸,两人随即齐齐叹息出声。
杜瑕想了一回,突然斜眼看着牧清寒,正色道:“且不说兄长此事真假缘由,若你日后移情别恋,看上什么解语花啊心头肉的,也不必瞒着,趁早与我讲了,彼此痛快。我又不是养活不了自己,势必也不会闹,咱们好聚好散,自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话未说完,牧清寒就黑了一张脸,看向她的眼神中满是不可思议,啼笑皆非道:“大哥是大哥,我是我,你却又胡思乱想些甚!我什么时候说要另找了?我知你同大嫂关系好,可也莫要冤枉好人呐。”
杜瑕却撇了撇嘴,不以为然道:“哼,男人多口是心非者,原先大哥同大嫂如何来着?不也是远近闻名的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可如今又如何了?亏大嫂在你们牧家这么些年,劳心劳力的,又生了两个儿子,当真没得功劳也有苦劳,哪成想……哼!”
都说物伤其类,她与商氏同是女人,且对方前面那些年也不是没同自己这般畅快过,可如今那男人说变心也就变心了,当真世事无常,风云变幻。
又或者,其实牧清辉也还爱着商氏,只是却又同时爱上了另一名女子!
但要杜瑕来说,这种脚踏两条船的行径最为可恶,尤其恶心,还不如直接变心呢!
见自家小妻子的面色一语三变的,最后看着自己的眼神竟也危险起来,遭了无妄之灾的牧清寒当真既委屈又冤枉,索性一个翻身,先自己去堵了她吧嗒吧嗒的小红嘴儿,再将被子一扬,裹住两个人,这便滚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