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公主大肆张罗马球比赛的消息很快传开,百姓们兴奋之余却不觉得多么意外,因为这位公主本就是个爱热闹的性子。
而正聚在一起闲话的牧清寒、杜文、卢昭、郭游、金仲、洪清几人却都愣住了,旋即面面相觑,最终又把视线汇聚到有份参与的几位女勇士的丈夫身上。
牧清寒张了张嘴,突然觉得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最终也只能挤出一句话:“她原本应该并无此意。”
说好了只是出来玩,怎的一眨眼功夫就跑去打马球了?打马球也就罢了,怎的又有九公主掺和进来?不管什么事,但凡有皇室人员参与,即便是很单纯的事情也都会变得不那么单纯了。
当然,有几位的关注重点似乎出了点问题。
一听到打马球,郭游本能的觉得两股战战,头昏眼花起来,直接捂住额头,哀嚎一声,发自内心的拱手道:“佩服佩服,几位嫂夫人和弟妹当真胆魄过人!”
作为一个连骑马都是考验的人,听到这则消息的他是真心佩服。
不过佩服归佩服,希望他未来的妻子可不要这般勇武,不然只怕他要日夜担惊受怕了。
他的年纪不小了,可至今未娶,倒不是肖易生和双亲不上心,而是郭游本人另有主意。
“我如今不过是个穷举人,你们虽是好意,可真正好女子的家人这会儿却未必瞧得上我,若强求,总觉得委屈了,反倒不美。左右我也不着急,且再等等,待我金榜题名之时,还怕不被榜下捉婿的人抢了去?”
金仲用力眨巴下眼睛,突然就雀跃起来,兴冲冲的提议道:“稍后我等也去看吧!好给诸位嫂嫂加油。”
江南女子大多柔情似水,说话都娇声细语的,莫说打马球了,便是骑马的都少见,今日好容易撞上,还是身边的女豪杰,怎能不前去一观?
“也太胡闹了些,”年纪最大,也最稳重的洪清却有些不大赞同的摇了摇头,皱眉道:“打马球这种活动本就激烈,男子间玩乐尚且频频有坠马伤亡的情况发生,女子更为娇弱,你们怎的任由她们胡来?万一不小心伤着了,难不成是好玩的?”
卢昭跟他不熟,不了解他的脾性,当即哈哈大笑道:“无妨,无妨,我与我那浑家打小就是军营里摸爬滚打长起来的,路都走不稳当就已经会骑马了。”
洪清一个没忍住,白了他一眼,心道即便你浑家无碍,可我那几位弟妹又如何?便是她能照顾自己,难不成再瞬息万变的球场上,还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也将其他人照顾的滴水不漏?
见洪清久违的有些气着了,牧清寒和杜文对视一眼,都有点……怕。
这位师兄为人厚道,又老成持重,私底下还有些爱操心的老妈子性儿。对放在心上的师父、师弟都是一万个没的说,便是之前分隔两地,每隔一段时间也必定要有书信过来嘘寒问暖,所以牧清寒和杜文对洪清是发自内心的尊重,又因为对方年纪也大一些,这份尊重发酵到如今,也便成了点敬畏,是一种对兄长的本能的敬畏。
两个倒霉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愿意第一个直面师兄的怒意,当即开动脑筋,琢磨该如何把眼下这个话题岔开。
当了这么多年的师兄弟,又曾经在同一所书院读书,洪清哪里不知道他们的小伎俩?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说的就是这个。
就听洪清微微叹了口气,无限惆怅道:“也罢,你们都是成家立业的人了,又是朝廷命官,我不过区区太学学生,却哪里又资格管到你们头上?也是我糊涂了,罢了罢了,日后我都不再过问。”
求您问吧!
牧清寒和杜文最怕他这般,当即觉得头皮发麻,好似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恶事一般良心不安起来,于是也顾不得许多,慌忙道:“师兄快别说这话,倒叫我们心中难受。”
洪清摆摆手,也不言语,只是开始自顾自的倒起酒来。
牧清寒和杜文几乎要被他这一手给气笑了,可又有什么法子呢?面对这样一位从他们还小的时候就百般照拂的师兄,还真是没得法子,这也就是洪清屡试不爽的底气。
牧清寒只好硬着头皮赔笑道:“师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那个妹子,打小也是个能干的,我与三思学会骑马之后,她不免也有些艳羡,我们,咳咳,对不住,师兄,是我不对,我不该教她打马球。”
多年来的经验告诉他,百般狡辩是没得出路的……
而说起自家媳妇,杜文就更加无辜了,直接摊手道:“师兄,这当真怪不得我,原先师伯便纵着她,等我们成亲时她早已什么都会了,我也实在是没得法子。”
“哼,”洪清轻飘飘的往他们两人身上扫了一眼,幽幽道:“慎行,三思,呵,老师还真是没白给你们起了这字,只可惜到底管不大住。”
牧清寒和杜文:“……”
师兄,就不能别再提这茬儿了么?!
郭游倒罢了,几人曾一同在济南府学就读,之间洪清也时常这般,他早就见怪不怪了,如今再久违的看到这幅场景也不过偷笑罢了。
就是卢昭和金仲,两人自打认识牧清寒和杜文以来就认定他们是世上罕有的肆意洒脱血性男儿,前番更不顾性命为民伸冤,说句胆大包天也不为过,何曾见过他们这样被人说的抬不起头来,连一点还口之力都没有的?当即都是呆了。
偏洪清似乎是说上了瘾,再一次展现出一位尽职尽责好师兄的做派,从两个小师弟刚去读书时就跟一众师兄打架说到外出游学的任性妄为……弄的牧清寒和杜文只恨不得就这么钻到地底去好了。
那头郭游三人俱已是笑翻了,看向牧清寒和杜文的眼神也由一开始的同情转变为现在的幸灾乐祸,脸上几乎明明白白的写着“你们也有今天”的字样。
到底是朝廷官员,这么给人说的头也抬不起来也不大像话,约莫说了一炷香时分,洪清这才意犹未尽的停下来,末了还长叹一声,道:“你们啊,可安分些吧。”
这两个师弟本身就够叫人操心的了,原本想着成了亲便是正经的大人了,好歹多多少少能稳重些吧?哪知偏偏娶得媳妇也都一个赛一个的野,若说原先是两个小魔王,如今便是四个小魔头,这可如何是好?
听他念了这大半日,杜文早已是头昏脑涨,一听这话,简直恨不得扑过去哭喊,忙正色道:“师兄说的是,我们都记住了,只是如今事情已成定局,又是九公主亲口说的,便是她们不愿意也不得不从,且看眼下该怎么办吧。”
正说着,就见早前跟了杜瑕去的于猛打马回来了,瞧见他们之后便翻身下马,紧走几步过来回禀道:“几位夫人都被九公主邀请一同用膳,特地打发小人回来说一声,也叫各家速速打发丫头家去取骑装和替换衣裳,回头直接送去皇城外头的马球场去即可。”
众人再次面面相觑起来,杜文忍不住问道:“不许她们回来么?”
总觉得事情不大单纯,几位夫人都是有主意的,若是能紧赶着见一面,说不得还能问出些什么来,大家也好有个应对的准备。
于猛挠了挠头,憨憨道:“夫人却是没说这事儿,只道她们都很好,会见机行事,叫老爷们放心。对了,公主还说,也请诸位老爷都去呢,给留好位子。”
事到如今,他们的媳妇儿都在人家手上呢,莫说是打马球,便是眼前横着刀山火海,说不得也得去走一遭。
于猛走后没多久,何厉又打发心腹来,叫大家不必惊慌,九公主年纪虽轻,可城府不浅,办事也甚是有章程,若当真是存了什么利用的心,必然不会使坏,说不得还要好生照顾。
其实就连何厉自己都没想到,九公主下手竟然这样快,又是这般的见缝插针。然而世事如此,皇权大于天,只要九公主存了这样的念头,不管什么时候、什么情况,说做也不过一句话的事儿,谁还真敢撅了她的面子么?
洪清忍不住道:“什么好生照顾,叫一群女子去打马球,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到时候再来照顾倒是现成的理由,可哪算甚么好事么?我看到是为仇做怨呢。”
牧清寒有些无奈的道:“师兄,我等都是武官,有几位还是正经武将,若要拉拢,难不成叫了诸位夫人们去品茶,或是谈诗作画?那才是真的为仇做怨呢。”
说的洪清一怔,也摇头笑了。
是呀,成亲虽然是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最要紧的还是门当户对,两边父母也要相互看着顺眼,而这么一来,如牧家、杜家文武结合的情况便少之又少,往往都是文臣对文臣,武将对武将,如此循环往复。
因此那几位武官的夫人,也多是洒脱肆意之辈,虽不敢说厌恶读书,可若是叫她们凑在一处研究学问,恐怕当真要把人惹毛了。
几个人终于在球赛开场前见到了自家媳妇,然后几个人两两无言。
杜瑕和牧清寒对视着,本来有满腹猜测想要交流,可到了眼下,竟觉得什么都说不出口。
大约也不必说了,想必自己能猜到了,对方也早就想到了。
思及此处,杜瑕突然就有了些莫名其妙的委屈。
她咬了咬唇,又瘪了嘴,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话:“怎么就这样了?”
他们不过是出来玩的,她也不过是想跟几个志趣相投的朋友去野外随便玩玩,酣畅淋漓的耍一回,怎么就阴差阳错的跟这要命的事儿扯上关联,又非要在上千人眼皮子底下打球?
耍猴似的!
牧清寒上前一步,把她抱在怀里,微微叹了口气,又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什么安慰的话也没说,只是重复了他曾经无数次说过的经验之谈:“别怕,打马球这种事球技还在其次,最要紧的便是勇气,你要有一种勇气,足够叫人胆怯的勇气,要叫对手觉得你不畏死,哪怕骨头碎了也一定要把球送入球门的勇气……”
他说一句,杜瑕就点一下头,心情也神奇的渐趋平静,最终竟也终于升腾起一股不断沸腾翻滚的戾气和勇气来。
来呀,谁怕谁不成?我怕痛怕伤怕死,难不成她们就是不怕的了?
可等到两人要分开了,牧清寒却罕见的在外面流露出一点儿女情长,拉着她的手迟迟不舍的松开,最终却又吐出一句话:“方才我说的,你都忘了吧,保护自己才是最要紧的。”
什么功名利禄,什么前程富贵,他都可以舍弃,只想要眼前这个人。只要两个人全须全尾的在一起,哪怕就是回老家种地去,也是快乐的。
正踌躇满志准备大干一场的杜瑕一怔,旋即噗嗤笑了。
她微微踮了脚尖,飞快的在牧清寒唇角亲了一口,然后意气风发的跑走了,只留下空气中一句话:“瞧好吧!”
看我不给你们打的满地找牙!
这座马球场是皇家专用,能有幸在场上奔驰的非公候贵胄及其后代莫属,也时常被用来举办大型赛事,便是想要入场观赛,也需得有身份。若在平时,像郭游、洪清这样身上还没有官职的在读太学学生是不可能被允许入场的。
牧清寒等“球员家属”陆续入场之后,竟又接二连三的听里头通报“三公主到”“二皇子、四公主、七公主……”等等,众人本能的心下一紧:这事儿越发闹大了。
而后面刚刚换好衣裳的杜瑕等人却又接到消息,说是出了名爱好马球的七公主得知消息后也决意下场,并且又拉了几个人来,如今已经决定了分成两队,一对六人,两位公主各领一队。
杜瑕等人对视几眼,纷纷觉得胃疼。
这无疑是她们最不愿意见到的场景了。
若说之前对于九公主要拉拢大家的想法还需要猜测,那么这位七公主来挑场子的意图简直不言而喻。
七、八、九三位公主同岁,前后只差了几个月,抛开八公主生母只是个嫔,不足为惧外,其余两位公主都不可轻视。
九公主的生母乃是皇后,出身江南与金家并驾齐驱的世代添喜郎大家关家;而七公主的生母却也是如今的肃贵妃,正经将门之后,两人打从会说话了就互看不顺,这已经是个公开的事实,连圣人也无可奈何。
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九公主有个三皇子的亲兄长,而七公主恰巧也有个哥哥,二皇子诚顺,今年已经三十一岁,比三皇子要大六岁。
传说,当然是传说,两位皇子关系十分和睦,从没红过脸,堪称是兄友弟恭的典范……
杜瑕暗暗叹了口气,三十一岁了啊,确实更加等不及了。
稍后,九公主果然穿着一身金红相间的骑装过来,胳膊上绑着一条红缎子。她先叫人把剩下的五条红缎带分发给大家,又带着一如既往的和煦笑容解释说:“因是一时兴起,也来不及赶制队服,便以此缎带为记,咱们是红的,她们是绿的,等会儿打起来也不至于分不清敌我。”
她说的和风细雨的,可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杜瑕硬生生从里头听出一股狠劲儿来。
等激烈到什么程度,才需要分辨敌我啊?话说是打球,不是打人吧?
众人纷纷称是,正绑着缎带,就听九公主又说:“想必你们也早有耳闻,肃妃娘娘球技高超,七姐也甚是不俗,不过不必怕,今日由我阻住七姐,剩下的虾兵蟹将不足道也,你们只管发挥便是。”
说句良心话,单纯论及球技,九公主远不如七公主,可这么分配也是无奈之举。虽说球场之上球棍无眼,然而毕竟君臣有别,若是两个公主不对上,不管叫谁去守她们都不可能真正放开手脚,这场球赛也就压根儿不必瞧了。
一听自己不用跟七公主正面相对,众人齐齐在心底松了口气,开始商量起对策来。
大禄朝打马球的规矩是,一开始双方人数对等上场,中间若一队有伤亡可以随时补充,也可以保持人数不均等的状态直到结束。以一刻钟为一局,三局两胜。
因为这两只队伍都是临时拉起来的,除了几个熟人之间,两名队长对于各自队员的实力完全不了解,只能凭借她们的自己解说有个大概的掌握,然后再一一分派。
杜瑕被分去盯一位叫做涂明丽的姑娘。
那位涂明丽姑娘的年纪身量都跟自己差不多,一笑起来就显得十分温柔腼腆,乍一看上去跟这支队伍和现场气氛简直格格不入。
面对这么一位对手,饶是杜瑕胸腔中满是澎湃的激情,也不禁回一个同样温和的笑容。
真要说起来,她们两人素不相识,往日无仇,近日无怨,今天被迫分到两个队伍里做了对手,也算是一场孽缘,没必要上来就搞得你死我活的。
然而代表开局的锣声一敲响,杜瑕还没回过神来,就见对面的涂明丽冲自己又是温柔一笑,她都没来得及回一个笑容,对方已经如同一阵狂风般肆虐着裹挟了出去,只留下漫天的灰尘。
杜瑕一怔,竟然忍不住骂了声娘,立刻抽打马臀追了上去。
去他妈的,这是碰见扮猪吃虎的了吧?
大禄朝热衷于马球的人不算太多,也不算太少,可像今日这般有两位公主率领,皆是贵女命妇们拼杀的比赛着实罕见,这会儿大家也顾不上过节,能来的都来了。听说外面偷偷还开了赌盘……
刚一开场气氛就火热得很,终于看台上震天的叫好声,场中十二骑相互追逐,马背上的娇娃也是英姿飒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目光紧紧锁定那颗不过拳头大小的彩绘木球。
九公主这红队出师不利,刚一开场,木球就被球技纯熟的七公主抢了去,打马就往球门那个方向跑,临走前还不忘扭头丢给她一个挑衅的笑容。
这场比赛就是九公主发起的,若还输给对方,当真丢都丢死了。她当即紧咬牙关,反手一甩马鞭,双腿夹紧马腹追了上去。
然而七公主颇得肃妃真传,不仅骑术出众,人在马背上腾挪闪转毫不费力,一根球杆也使的出神入化,那颗小球仿佛就黏在了球杆顶端,听话的很。
七公主志得意满,一人的一码带着球直冲对方阵营如入无人之地,所到之处无人能拦,眼见球门近在咫尺,半路却突然又杀出一个程咬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