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潘一舟训话结束后便去一旁同几位书院老师说话,又叫了郭游上前,亲自问了几句,最后竟要收他为徒!
且不说在场一众师生作何感想,郭游却是大喜过望,当即拜到在地,磕了头,口称老师。
潘一舟也十分欢喜,亲自拉了他起来,很是和颜悦色,又对周围的人说道:“不瞒诸位,这个弟子却是我早就想收的了,只乡试在即,师生考场相见多有不便,如今倒也算圆满。”
众人便都纷纷道贺,看向郭游的眼神立时不同了。
知府弟子,知府的弟子!
这小子当真祖坟冒青烟,却不知上辈子做了甚好事,竟有如此造化!
牧清寒和杜文远远看着他这般行事,对视一眼,说不得也上前恭喜。
郭游此刻正欢喜非常,满面红光,哪里还能看到数日前落榜的沮丧?当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瞧着说不出的意气风发。
因书院中不少学子与杜文处不来,上回知府大人亲自给郭游赐字便已搅乱一池水,如今竟又收了弟子,众人自然又要拿他们几个陈安县来的在一处比较。
知县弟子哪里比得知府弟子来的尊贵!
杜文此番满腔热情都扑在学问上,自然懒得理会这些风凉言语,他同郭游也不是外人,解释多了反而伤情分。因此他恭贺完了便要去寻山长,预备说一说自己外出游学的事,哪知刚要走便被潘一舟叫住了。
其余人等见知府大人要同几名学子说话,原本要上前奉承凑趣,却不料潘一舟一摆手,只点了几个学生同自己去拐角的亭子里。
同去的还有另一位年轻秀才格外突出,却是外县的,之前也曾数次与杜文在文辩会上针锋相对,谁也不服谁。
潘一舟先肯定了那秀才一回,又点出考试中他所做文章的不足之处,还说了许多勉励的话。
那小秀才见知府大人竟能在如此多的考生中背出自己的文章,已然欢喜的屁滚尿流,声音都有些个发抖了,后头不管潘一舟说什么都唯唯称是。
这个样子却叫潘一舟觉得扫兴,眉头也微微蹙起,略说几句就打发他回去了。
那小秀才欢喜的疯了,方才对郭游的那点嫉妒烟消云散,也没注意到知府大人言辞间的冷淡,嘴角控制不住的往上翘。他刚一出了亭子,就有许多素日同他交好的同窗围上来,众人七嘴八舌的问方才知府大人同他说了什么。他原本还想卖弄一番,只是终究无法克制内心狂喜,即刻添油加醋的说了……
看着下头乱哄哄的样子,潘一舟微微摇头,眼底有淡淡的失望。
接着,他又对洪清及另外几名学子点评、勉励一番,也打发出去了。
被点到的人无一不是受宠若惊,又钦佩万分。
今年参与乡试者有近两千人之众,佼佼者甚多,哪怕府学内也有数百人。其中光中了的便有七十八人,更别提没中的!而潘一舟不需任何提示,竟能张口唤出这许多人的名姓、籍贯,又记得他们的答卷,当真惊人。
除却郭游这位新鲜出炉的入室弟子,转眼就剩下杜文同牧清寒,潘一舟缓缓踱了几步,先看看杜文,再看看牧清寒,竟叹了口气,似乎对他二人十分头痛。
两人正满头雾水,就听潘一舟指着牧清寒大叹道:“你呀你,好端端的,你却又去考甚么武举!学问一道何其深远,穷尽一生都无法吃透精通,那般多的文人墨客尚且常嫌时光不够用,只恨白驹过隙,你年纪轻轻,竟这般挥霍,着实叫人痛心!”
莫说牧清寒,怕是在场任何一人都不会料到他竟会说出这般话来,一时都愣住了。
这般诚恳的言语,便如同一位普通的师长对自家学生的训诫,而非什么政敌对政敌的弟子……
稍后牧清寒回神,竟也觉得有些语塞,只得道:“学生资质驽钝,若”
怎知他一开口,潘一舟越加恼怒,直接断道:“岂有此理,既已知道自己资质有限,为何偏要三心二意?若你悬崖勒马,就此专心向学,待过个三二十年,未必不能中!”
牧清寒越发无言以对。
这几年下来,尤其前不久自己一众同窗纷纷落榜,他越发觉得自己可能不适合走文举的路子,更加觉得自家老师慧眼如炬,早就窥得真相……故而今日被潘一舟一番训斥,自然没得回答。
他总不能说自己觉得文举无望,且也不愿意将泰半余生磋磨在一众口舌过人、心思复杂的文生中罢?只自己文武并重就叫这位知府大人这般勃然,若他再辩解些个什么,怕不立即就给水火棍叉出去了!
牧清寒虽没回话,可潘一舟哪里看不出他的心思?知道这小子是不打算“迷途知返”了,越发烦躁,又指着他说了老半天,最后见他竟还是无动于衷,也给气个倒仰,大呼朽木不可雕……
见劝不下牧清寒,潘一舟直气到面目漆黑,宛如夜色,又没好气的问杜文道:“你呢?日后却是个甚打算,难不成也想去考个武举,好同这小子凑一堆,踏踏实实的做个亲家?”
这位知府大人倒是个有心人,竟连这等小事也知道。
饶是知道此刻不该笑,杜文也有些个哭笑不得,后头郭游更直接在潘一舟看不见的角落捂着嘴巴抖作一团。
因着接连几桩事,如今杜文对潘一舟也不像原先那般排斥,便恭恭敬敬的行礼,忍笑道:“却不曾那般打算。”
潘一舟从鼻孔里哼了声,又隐晦的瞪了垂头装乖的牧清寒一眼,只觉得方才强压下去的怒火再一次熊熊燃烧。
唐贼果然是唐贼,他的弟子不是甚好鸟,便是弟子收的弟子,也尽是一群不省心的倔驴小王八羔子!
他用力瞪了几个人一眼,然后又将视线放到杜文身上,开口说出十分叫人震惊的话来:“你的卷子,却是我判的,我做主将你打下,你可有怨气?”
此言一出,亭中三个秀才都是愣了,尤其是郭游,嘴巴微张,完全猜不透这个老师想做什么。
落榜一事终究是痛处,杜文闻言心神激荡,难掩苦涩之情,可却在沉默片刻后对潘一舟一揖到地,老老实实的道:“不瞒大人,原先,学生,学生确实是怨的,可如今却早已心服口服。那些中举的才学风流,各有所长,皆在我之上,败给他们也不冤。”
潘一舟先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瞧了许久,这才有些意外和惊讶的点点头,说道:“你小小年纪就能有这般气度,倒是难得。”
却听那头杜文又道:“学生欲外出游学,历练一番,正想同知府大人求个书面文书。”
郭游也是第一次听说,闻言不禁瞪圆了眼睛,若不是碍于潘一舟在场,只怕就要冲上来抓着他大喊胡闹了。
然而潘一舟却并不吃惊,只微微挑了下眉毛,点点头,道:“游学?唔,也倒罢了,你的文笔虽犀利,切点也上佳,到底浮躁了些,更兼内中空空,多出去见识些个,也是正道。”
杜文原不曾想到这般顺利,不由得有些喜上眉梢,正要道谢,就听潘一舟继续用那种不咸不淡的语调问道:“预备什么时候出发?却是先往哪里去?走的哪条道?带几个人,多少行李?用个什么脚程?可会当地方言?可识的路程?若是错过宿头却如何是好,又要往哪里去?”
这番话竟问的杜文瞠目结舌,嘴巴都本能的张大了。
他,他哪里想过这般详尽!
原本还担心着的牧清寒瞬间放下心来。
见他这般,潘一舟登时嗤笑出声,将那宽大的官服袖子重重一甩,凉凉道:“且收起那副蠢相!连个一二三四子丑寅卯都说不出来,还谈甚么游学!没得败坏我读书人的名声!”
见他要走,郭游也顾不上许多,只得跟上,哪知刚出亭子就见潘一舟又突然停下,郭游险些躲避不及就撞上去。
潘一舟刚一转身,就见亭子里头三人皆出尽洋相,就连自己新收的弟子也踉踉跄跄,不知作何名堂。
一气之下,他又将眉毛高高扬起,指着这三人喝道:“当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且看看你们这幅蠢笨样子,哪里还有点读书人的体面!”
说罢,不再继续停留,又愤愤的甩了袖子,倒背着手大步流星的走了。
郭游匆忙回头,对两位同窗苦笑,再一次快步跟上。
被留下的杜文同牧清寒老半天回不过神来,然后便面面相觑:
这却算是……怎么回事?
杜文自己回去想了一遭,却觉得潘一舟倒不像是不愿意给自己发放文书,不然也不会问的那样详尽。
与其说是训斥责骂,或是刁难,倒更像是别扭的指点多一些,又隐隐带着点儿恨铁不成钢。
这么想着,他又去找了山长,禀明想外出游学之余,又试探着说起潘一舟对自己的态度。
山长却只是笑,说道:“知府大人既这么问了,你便好好琢磨,待一应细节俱都想明白了,写一副卷子交于他过目也就罢了。”
闻弦知意,杜文不禁大喜,立即朝山长拜了几拜。
山长摆摆手,也不问旁的,只说:“读书人游学也是正事,然也要讲究个厉害得失,你此番前去为的是做学问,我自然不好拦你,只出发前务必做好万全准备,万事小心为上,莫逞一时之气,没得叫亲朋忧心。”
这位山长今年都六十多岁,听说早些年也做过官,后来不知怎的辞官归乡,后又被人请来做了山长,为人十分谦和宽容,对杜文也很照顾,便如一位亲切长者。
他并未制止,也没说要叫杜文晚些再出去,皆因年轻时他也曾外出游学,知道假若真做起准备来,恐怕也得三两个月,到时候也快到年根儿下,估计……
顿了下,山长竟又突然说道:“你也知道,每年各处州、府学都会往太学选送若干成绩优异的学子,你年岁虽小,这一二年也可用心准备一番。”
位于开封的太学是大禄朝最高一级学府,汇聚当世大儒,便是执教琴棋书画等的,也均是各行大家,随便提及一个名字足够撼动八方,端的是天下学子心之所向。
只太学入学条件苛刻,每年所取人数不过百人,而全天下光是府学便有十五所,另有州学无数,百人名额着实竞争残酷。另,若诸位教授觉得某一年学子水平太差,便是大批裁减名额也是有的。
且即便能够入学,也未必自此之后高枕无忧,太学每月都会考试,一年十二次考试中,成绩累计甲等以下三次及以上者,将会被打回原来所在学院!
如此种种,一年年积累下来,这才锻造出了如今大名鼎鼎的太学,令无数人趋之若鹜,甚至有小国使臣也巴不得能将本国贵族子弟送来学习……
山长这么一说,杜文的眼睛都亮了,一颗心砰砰直跳,难掩激动的问道:“您是说,我?”
太学,那可是太学!须知能在府学就读的皆是秀才,可在太学中,便是举人也比比皆是!当真精英汇聚!
山长笑而不语,只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初始的激动过去,杜文也渐渐冷静下来,觉得即便自己有机会去,可今年的可能性也不大……再说了,便是能去,自己要去吗?
他分明已经认识到了自己不足,若不能及时填补,便是去了太学,纵使能够增进一二,可如今他所欠缺的,依旧会欠缺。
此刻的自己,并无踏入太学的资格。
游学,势在必行!
见他似乎很快便下定决心,山长微微有些惊讶,惊讶之余却更多的是欣慰。
杜文刚要走,又想起一事,站在原地踟蹰片刻,才小声道:“学生有一事,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山长笑眯眯的看着他,也不问,只把那几缕打理的整整齐齐的胡须摸了几下,道:“若你想问潘大人的事,且不必开口了,他实在是位难得的君子。”
杜文一怔,有种被人看穿心思的窘迫,面上禁不住微微发红。
见他这般,山长反倒哈哈大笑起来,说:“素日天不怕地不怕的杜氏狂生,如今竟也被此等琐事所困,当真叫人刮目相看。”
杜文越发难熬,只得硬着头皮道:“既是山长这样讲,便是学生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实在罪过。”
“我并非怪你,”山长笑完了,冲他招招手,和颜悦色道:“他是个君子,这世上却非人人都是君子,你如今眼见着也能想事,不一味死读书,甚好。”
杜文干笑,心道难不成我素日里真的那般蠢笨呆板?怎得略一琢磨人情世故,身边诸人便都一副老怀大慰的模样……
山长面容温和,便是不刻意笑,一双带了皱纹的眼睛中也透出暖意,叫人打从心底想要亲近。
他起身拍了拍杜文的肩膀,背着手走到窗边,望着外头万里晴空下的山景道:“你不必担忧他会因你是旁人的弟子便从中作梗,说来他也实在是个惜才之人,只脾气臭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