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瑕知道方媛和万蓉都不是乱来的人,今日匆忙一到必然有要紧事,也不多想,一叠声的喊人进来,又吩咐小婵:“你去前头厨房里,叫刘嫂子做一份山药果酱膏儿来,再叫她看着弄两份其他的点心,煎一壶滚滚的热奶茶来。”
小蝉哎了一声,麻利的端着托盘走了,转身正碰上火急火燎往里冲的方媛,忙行礼问好,手中托盘依旧稳稳的。
因外头刮风下雪的,说不得什么地方就有积雪污水薄冰,方媛和万蓉都是一色的白狐狸皮连帽斗篷,下面厚底鹿皮小靴子,里面穿着镶毛边小棉袄,一个粉底红蔷薇,一个黄底绣腊梅,都很妩媚动人,略臃肿的冬装也遮掩不住身段窈窕,通身富贵气却不艳俗。
杜瑕忙起身相迎,拉着她们往里头火炉边坐下,笑道:“这两年雨水奇少无比,雪也稀罕的很,去年竟只有一场。今天好容易下了,正想约你们去看梅花,哪成想你们先过来了。”
新家空间颇大,杜瑕这厢房就隔了三个小间,正中央一间做会客之所,进门右手边是卧房,左手边是书房,俱都用月亮架子门墙隔着,中间空格子里摆着些瓶瓶罐罐和摆设之类。
这会儿方媛和万蓉来了,杜瑕就拉他们直接进了书房,又叫小燕带着她们跟的几个丫头去厢房旁边的小耳房休息,也叫人上茶。
一进书房就见两面墙上都打着书架,上面满满的都是书和画卷,书案的笔架上头也好些毛笔,旁边一块上等好墨用了约莫一半。一侧摞着无数纸张,有写字的,有作画的,琳琅满目,空气中满是添喜郎墨气。
万蓉登时便把来意忘了,脱口赞道:“当真是好个用功的所在,你们兄妹可当真了不的。”
杜瑕说:“算不得什么,天冷,不爱动弹,缩在家里胡乱画几笔。”
因如今自家哥哥身份不同,她又是订了亲的,就没大往外头做东西卖,只是偶尔实在耐不住旁人央求,才偶尔做三两件,只这样也得了一千多银子。平时没有交际时,她就窝在家里读书写字,又作了两个话本悄声刊印。还偷偷画了几本古装漫画,只是没给人瞧见,正琢磨什么时候问问刻板的事儿……
万蓉又看了她留在桌上的字,也赞好。
方媛却不耐烦听她们你来我往说这么多读书练字的事,等几个丫头都退下去,便急冲冲道:“如今何等火烧眉毛,你们竟还有这般闲情逸致讲学问!”
说的万蓉也是神色巨变,杜瑕更是满头雾水,只问:“什么火烧眉毛?”
方媛张口欲言,外头小蝉却送了奶茶和点心过来,连忙闭口。
杜瑕也只得按下好奇心,先将吃喝。
奶茶就放到火盆旁边的隔热壶里保温,随喝随添,几样点心却挺有趣。
杜瑕也十分得意,招呼道:“快尝尝,这可是我做主改进的,倒比外头买的更有趣些。”
一样是后世常见的山药泥果酱,就见雪白的山药泥被堆成一座座小山状,上头浇了深红与浓紫两色果酱,略近一点就能闻见酸甜气息,十分诱人。
另两样却是撒着芝麻的酥皮牛肉饼,皮儿层层叠叠金黄诱人,馅儿肥瘦相间老少咸宜,更有甜辣和咸香两种口味。
最后一样则是外头常见的绿豆糕,倒没什么奇特的。
前面三样都是杜瑕吃烦了外头的点心果品,又思念故乡,这才扎到厨房里,跟刘嫂子商议后试探着做出来的。
刘嫂子厨艺惊人,也有悟性天分,杜瑕不过说了几句,她便能举一反三,略失败几回就得了,杜瑕尝着味道竟然比前世知名糕点铺子里的还好!
如今蓝莓还不知在哪个大陆,倒也只得作罢。索性杜瑕名下就有山,山上每年都出产好些瓜果桃李,她就叫人挑了些好的送进来,只取其中桑葚、山楂这两样适合做果酱的用。可惜北地不产梅子,不然梅子酱怕也别有一番风味。
虽然水果时令性强,可只要晒成果干、果条,也就不怕什么了,一年四季都吃的。
因这一二年雨水似乎格外少些,故而两座山上蔬果产量虽略少了些,可到底外头物价略涨,又格外甘甜,收入竟比往年还多了一二成。
方媛和万蓉没奈何,只得挨着试了,竟也赞不绝口。
也是跟个人性格有关,万蓉酷爱那果酱山药泥,方媛却偏好甜辣的酥皮牛肉饼,若不是方吃了早饭,怕是要一口气吃两块呢。
方媛就伸手去捏杜瑕的腮,又爱又恨道:“偏你鬼心眼子多,倒是怪好吃的。”
杜瑕捂着脸躲开,笑道:“回去给你包上一大包,省的吃不够要打人。”
说的万蓉险些将口中奶茶喷出来,方媛也微微红了脸儿,越发要扑过来掐她。
等小蝉等人走了,方媛才竹筒倒豆子似的把事情原委说了:
“竟被你的东西勾的忘了正事,你还记得那个赵家姑娘不曾?就是张口闭口她未来相公如何,连带着丫头也不大着调的那个,如今说的就是她家的事!”
“原本她是要下个月就嫁到隔壁县去的,自然要带着几个几房下人和几个陪嫁丫头,当日秋游,她身边那两个便是了。你当记得那个一脸阴沉,活似咱们反欠她钱的混账丫头罢,就是她了,前儿竟不知怎的鬼迷心窍,爬……爬了赵三姑娘哥哥的床!”
到底是没成亲的姑娘家,虽家中已经开始挑选夫婿,可说到这种事情,仍旧难免不好意思。
杜瑕一听,脑海中登时嗡的一声:
四丫,是四丫!她竟又做出这种没羞没臊的混账事!
不要说赵大户此等死要脸面的土财主,就是一般的小门小户,妹妹的陪嫁丫头爬上哥哥的床,实在是一言难尽的下流混账营生!
若是给外人听见了,还指不定传出什么更加难听的来呢。
杜瑕愣了会儿,随即苦笑出声:“若只是这个,想必两位姐姐也不会这么大清早的就冒着风雪赶过来,还有什么不好听的,只一口气说了便罢。”
方媛和万蓉对视一眼,难免有些不大好意思,可到底非说不可。
“出了这样的大事,赵家的当家太太自然盛怒,险些将那丫头打死。谁知她竟也有几分本事,哄得赵姑娘的兄长替她开脱……只是赵老爷本人也不依,她便嚷出来,说,说她是杜秀才的姐姐……”
杜秀才,整个陈安县的秀才都数的清,更何况姓杜的,她又小小年纪,比她还小的秀才,便只那一个了。
谁不知杜秀才是知县老爷的爱徒,如今家里妹子又与豪商牧家结了秦晋之好,端的前途无量,方大户之流都轻易开罪不起,更何况他们!
听了这话之后,赵老爷夫妇果然不大敢轻举妄动,先叫人把那如今叫红杏的丫头关起来,又悄悄使人出去核对……
原本这事是私下里进行的,怎奈赵家家风不正,上下一众奴仆嘴巴也不严实,红杏被抓奸一事本就闹得沸沸扬扬,现在竟又牵扯上秀才公,可不是天大的新闻!俱都兴奋不已,口水横飞的说三道四,不过几天就在陈安县一众上等商户中传开了,更还有往外继续蔓延的趋势。
若那红杏当真是杜秀才的姐妹,赵大户家不要说打杀了,恐怕立时就要将她高高供起,明堂正道娶进门也未尝不可。
须知多少人使出浑身解数都不能跟一众读书人扯上关系,更何况这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的,这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宝贝!
只是这么着,若真要保全红杏,说不得杜文这边的名声就要被牵累,连带着杜瑕也要受些个冷言冷语。
毕竟赵大户家着实不着调,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严防死守,竟叫消息第一时间传了出来,如今再想消除影响也都晚了,知道的人都知道那红杏是自己背着主子陪嫁丫头的身份,却爬了当家少爷的床,手段实在不堪……
方媛原本是不知道的,谁想到今儿一大早,她的贴身大丫头去针线房给她取衣裳,回来的路上竟听见几个粗使洒扫婆子在暗中议论,当即气白了脸,转头报给方夫人。
方夫人一听这还了得?也大动肝火,秉雷霆之怒,亲自将那一众人等发落了,几个婆子也打的打,撵的撵,一个不留,谁也不敢求情。
因为事情闹大了,方媛自然也听到风声,因方夫人夫妇也绝了与杜家结亲的念头,正给女儿相看人家,少不得要教导着管家和妾室之防。如今见她问起,倒也没瞒着,正好当做负面教材教导一二,方媛这才惊慌了,赶紧跑来给杜瑕报信儿。
杜瑕听后十分感激,却又叹气道:“不是我有意欺瞒两位姐姐,其实上回秋游,我便认出她来,只是实在不便相认,这才拖到如今。”
方媛和万蓉断没想到她承认的这般干脆,更是万万没想到那丫头竟然真的是她家姐妹?!
杜瑕兄妹二人何等清高,又有才气,虽是文人却自有一番飒飒侠骨柔肠,怎的会有那样的姐妹!
至于杜瑕不于红杏相认的事,她们却全然不在意。
认什么!谁会认?换了她们也不干呐!
事到如今,杜瑕也不再继续隐瞒,大略将自家三房恩怨说了,又道:“我们三房早已是撕破脸的,水火不容的。我那个堂姐最是心高气傲,又眼皮子浅,当初做出买卖自身的事情就险些将大伯娘气过去,如今再闹成这般,还指不定如何呢!”
面对这般复杂的情况,便是方媛这一等一的爽利姑娘也有些目瞪口呆,更别提万蓉。
她爹方老爷虽然也有几房妻妾,家中不甚安宁,可方夫人到底手腕过人,又是一起同甘共苦过来的,一众妾室再如何闹腾也翻不出她的掌心。万二爷、庞三爷各有家业,与方老爷都是割头换颈的交情,视兄弟情义远胜万两黄金,自然不会为了些许钱财吵嘴,她果然没听过此等市井小民之家的斗争。
万蓉为人温柔娴静,万二爷又是个情种,只认一个妻子,是以她家中是难得的和睦,连最基本的妻妾之争都瞧不见,自然更没见识过这个,眼睛都直了。
两个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喃喃无言。
她们这样,杜瑕反倒笑了:“可是我的不是了,咱们不说这些丧气事儿了。”
“没有的事儿!”方媛连忙回神道,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唉,我和蓉蓉都只是怕,她如今闹得天翻地覆,再要认定了,可不连累你们?”
杜瑕却不在意,只冷笑道:“她当初只从门缝儿里看我们,又诸多挤压,小小年纪便惯会挑唆。如今想连累我们,我们难不成还是个死人,由她作不成?再者她父母兄弟俱在,再不济还要祖父母、外祖父母,可比我们亲近多了!若真有那个胆子跑来闹,我反倒服气呢!”
如今她家地处陈安县东城区,周围诸多秀才举人乃至官宦人家的门户,便是巡逻的士兵衙役也比别处多了几倍,身份可疑的人都轻易摸不过来,更何况四丫之流?
若真的敢来闹事,怕杜瑕一家还没发话,他们就已经被巡逻衙役叉走了!
杜家三房分家之日就早已被人传出来闹翻脸,后来又因为杜宝上学科举的事儿,骗了王氏家去,谁知王氏如今早就不是当年那个任人搓圆捏扁的窝囊媳妇,竟豁出去,将那一家子两房人的脸皮都撕撸下来,彻底闹开。
如今谁还不知道他们二房是被家人欺负的活不下去,分家都只分了几床铺盖和几件破烂家具,这才忍痛吃大亏逃到县城里谋生?
现在四丫闹没脸,也只是他们没脸,大家早就分了家的,却与自家有何相干?便是四丫豁出去死活往这边贴,难不成自家就不能豁出去,也死活不叫她贴?
当初你们何等嘴脸,又害死了小小杜瑕女孩儿,这会儿名声毁了却想拉我哥哥下水,做梦去吧!
像四丫这种惹事儿精,就是拼着坏名声也万万不能沾上,不然一辈子都没个安生!
见她如此果决,方媛和万蓉倒真的放下心来。
说完了正事,三人这才揭过去,又商议起赏雪赏梅的事情来。
临别之际,万蓉又对杜瑕小声道:“我且同你说件事,也不一定作准,你是个有数的人,听听也就罢了。”
杜瑕甚少见她如此慎重表情,也不敢轻视,连忙留神听着。
就听万蓉道:“前儿我听爹娘说起来,这两年雨水越发少了,算上下雨,这场雪也不过今年第七遭,何其反常。他出去收账,见附近几省的河湖水位都大大下降,可不是要遭?听说粮价竟也上浮三成之多,若再这么下去,怕更严苛呢!若是你家还有余粮,先别卖了,说不得什么时候……”
她没再说下去,可杜瑕心头却猛地一咯噔:
旱灾!
送走方媛和万蓉,杜瑕也顾不上写字画画,连忙找了王氏商议这几件大事。
王氏先听了四丫的事,立即被气个倒仰,直接砸了桌上的茶盏,又狠狠地拍着桌子,吓得几个丫头大气不敢出。
待怒气过去,王氏冷静下来之后却也跟女儿想的差不多,左右如今他们早已分家,便是有什么事他们也不过是受害者,难不成自家儿女不管,反倒去替个不知廉耻的亲戚女孩儿做脸面?
“这方家万家两位姑娘当真好,”王氏由衷感慨道:“也就是她们真心与你交好,这才提前告知,不然等外头传起来了,咱们娘儿俩还被蒙在鼓里发傻呢!”
杜瑕自然也十分感激,可如今这件事情跟可能发生的旱灾比起来,却又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等听过万蓉临走前的话语,王氏也呆了,面色微微泛白,口中喃喃道:“是了,是了,这几个月开支甚大,我原先还奇怪如何今年粮价这般贵,却也没往深处想。只因如今咱们也不种地,山下就有河,也无需咱们劳作,且进项颇多,竟迟钝了。”
他们家如今不种地,自然没有粮食,但凡想吃都是从外头买的,并没多少屯粮。
等傍晚杜河下工,王氏母女将此事说了,杜河联系着从外头听说的消息,也十分郑重,当即决定拿出一部分银子来,叫王能趁如今粮价还不算特别昂贵,先买上些屯起来。因北地都有地窖,干燥空旷,到也不愁没处可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