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四年的二月, 又是一年春来时。
许久不见的太阳打在那缠在廊下的冰凌子上,透出几许耀眼的光芒来。那冰凌子被太阳一照,便融成水往廊下一串串落着…
赵妧站在窗前, 她的身上披着一件醺色斗篷, 而她的手仍插在一个兔毛手兜里。
天儿已逐渐转暖,冰雪消化, 日头正好,照出这一方春回大地。
而赵妧的身体, 却依旧如那最寒冷的冬日里...一般冷。
她合了眼, 想起王珂离去时的那一话。
而后, 是那日于禅观问净无师太的几话,“师太名叫净无,却不知何为净?何为无?”
净无师太朝她做了个合十礼, 而后是很平一句,“净为无,无为净。净无无净,是明心见性, 是大彻大悟,是无我,无人, 无众生…是一弹指顷,花开见佛。”
赵妧再问,“何又为执念?”
“执如渊,念如深。执念如深渊…人生所求皆为一个放下, 若能顺其而放,是为放下。若因所求而不放,故为不自然,是为执念。”
赵妧继而又问,“若依师太所言,执念与放下是一正一反。若因所求而未求得,困于此,便是万丈深渊。若放下,便是明心见性,是大彻大悟…可师太区区几句禅语,又如何渡的世人放下?”
净无师太面色依旧很淡,声亦很平,“佛不渡人,贫尼亦渡不了人。世人所求,所放下,是因自救,自明,自放下,与佛无关,与贫尼亦无关。”
她这话说完,便又以合十礼对人,道了句法号,“贵人心中的障,旁人解不了。唯有一话,尚可与贵人说一说——水满则溢,月盈则亏。”
“从无到有,从有到无,不过就是一个必经的过程。”
从无到有,从有到无…
赵妧轻轻呢喃出声,而后她睁开眼。外边的冰凌子已融的差不多,如今便化为水从那廊下滑落…她的面上很平,那净无师太说的不假,这世间件件桩桩,其实都是从无到有,从有到无啊。
便如这冰凌子,冬来以水化为冰,如今春至便又化水。
周而复始,是为循环。
若强求留一时景于一时季,便是强求,便是执念,便是不放。
赵妧的面色依旧很平,她的眼望着那外边的景致,头回正视起这一年余来的件件桩桩来。
一件一桩,件件桩桩。
都不曾错过。
在门外等她的徐修,为她摘荷的徐修,与她说回家的徐修,被她赶出府的徐修…而后是无数个夜里她脑海中的徐修。
她的脑海滑过王珂那一句,“他是个好人,只是终归不适合我罢了…”
那他呢?
他是什么人?
他是好,是恶,是领她入那苦海中的人,还是那个她初见时花灯下的青衣公子?
赵妧不知。
她只知,这一段情/事中,错的不止徐修一人。
可她却把所有的恨与怨给了他,让他受于众人的埋怨与憎恶中…他有错,可她又何尝无错?
她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不愿承认,她错了。
不愿承认她是一个失败者,不愿承认她的爱情与孩子…本就不属于她。
所以,他成了她所有的发泄口。
她遮住了自己的眼,只瞧见他的不好,他的薄情,他的冷淡…却忘记,他也曾有过他的好。
只是在她那些歇斯底里、埋怨所有的日夜里。
她选择不见、不听、不想…
她选择了遗忘。
而今,赵妧看着那外边的大好天色,唇角扯了一抹极虚淡的笑。不知是在笑他,还是笑自己,带着几许惘然,很轻一句,“其实是我,障了。”
赵妧不知如何作想…只觉着这心中竟忽如扯开一条道子一般,照进这二春的一道光来。
———
午后。
赵妧于一株桂树下而站。
这株桂树经过一个寒冬,却依旧枝叶繁茂…
而她的指腹滑过那树干,看向那含着融化雪水的枝叶,而后…她的眼滑向那无边无际的蓝天。
赵妧的声很轻,被这春风轻轻一吹,打了个转便散的四去。
“母亲来看你了。”
她仍看着那碧海蓝天,而后是一句,“母亲今日来,是想与你说一桩事。母亲呢,要说话不算数了。”
“母亲累了,也倦了…”
“与其这样与他一辈子,互不安宁,不如就此放手。从此——”
“互不相欠。”
四下寂静,无人回她。
唯有风声,化雪成水声,还有那春回大地声。
赵妧最后看了一眼那无边蓝天,而后低头看着那早已摆好的笔墨纸砚。
她不说话,亦未唤人。
只一手挽着袖子,一手磨着墨。
良久她才看向那素白一张宣纸,握笔蘸墨,却还是未动一字。
赵妧的心中划过许多词,许多句…
而后,她的眼滑过那素纸,而后重新蘸墨,依着那纸一句一句写来,“盖说夫妻之缘,伉俪情深,恩深义重。论谈共被之因,幽怀合卺之欢。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之夫妇。夫妻相对,恰似鸳鸯,□□并膝,花颜共坐;两德之美,恩爱极重,二体一心。若结缘不合,比是冤家,故来相对。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待写完,赵妧良久还未搁笔。
她看着那一字一句,待至最后一句,轻轻念来,“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赵妧搁笔、落章。
而后,她的眼滑过那一株桂树与那无际蓝天,轻轻一笑。
四惠上前,递了一块新的帕子,她的眼划过那纸上几句,声很轻,“主子当真放下了?”
“放下?”
赵妧接过帕子,仍带着笑,她的眼亦滑过那一纸一句,而后是一句,“前尘往事,岂是说放下就放得下的。”
“那主子…”
“我不过是终于肯放手了。”
她的声很淡很轻,可传至旁人的耳里,却还是起了几许涟漪。
而赵妧看着那个日头,面上带着几许少见的明媚,“这一段情,我与他各占一半错——我错在最先的不问,他错在后来的不说…才至得如今局面,不堪收拾。”
“我恨他薄情寡义,不信于我。可在他的眼中,我本就是那皇权霸道,是坏了他一段姻缘的人…”
这些往先她不愿想,不愿说的事,如今却一件一桩说出了口…
她以为她会难受。
可她的心里却只余一股怅然。
怅然那花灯下的那一眼,原以为是一眼定终身…却不曾想,是一眼误情。
误了他,误了她。
也误了她。
赵妧负手在身后,她的眼仍看着那碧海蓝天,潋滟晴日,声很平,“既已如此,我堂堂大宋长公主,又何必再与他纠缠不清。”
二月的天,日短夜长…
如今只近申时,日头却已落了大半,透出一片红黑来。
赵妧负在身后的手,慢慢蜷了起来,而后…她看着那弯落日,良久才道,“备车,去…徐府。”
四惠一怔,看着她的面色,忙应一声是,往外派人吩咐去了。
———
徐府。
赵妧由四惠扶着走下马车,她抬眼看着那门匾上的“徐府”两字…
是久违不见后的怔然。
“长,长公主?”
门口小厮见她,是先一愣,又擦了擦眼睛,瞧见果真是人,便忙上前朝她行了礼,恭声一句,“您回来了。”
赵妧垂眼,轻轻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