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旬, 春回大地。
汴京一处空地上,正有不少人为踏春而来。
其中有老有少,有戴着帷帽的姑娘, 亦有穿着一身长袍的少年郎...端的是一派热闹景象。
而离此处不远的一块地上, 将将坐着十余个衣着华贵的男男女女。
河边载着不少杨柳,如今正随风飘曳。
他们就临河坐在席上, 前头摆着时令的果子、美酒,亦有琴、棋等文雅之物。
甚是风雅。
这会, 王芝便与王珂倚柳, 下棋。
另有几人便握着一杯酒, 拿着筷子敲着酒樽,唱着《酒狂》...男男女女的声音混杂在一起,遥远就让赵妧听了见。
她这会正与徐修慢步, 往这处走来。
走的近些,歌声便也愈发清楚了。赵妧眉眼含笑,一面儿是与徐修说道,“约莫是王家几个小子、姑娘, 闹腾的很。先前还与我说了好几回,要见见你——如今瞧见你来了,定是要闹你一回。”
徐修嗯了一声, 道了句无事,仍握着她的手往前走去。
等那厢瞧见了他们的身影,歌声便停了,扬了声先唤了声, “晋阳表姐与表姐夫,来了。”
另有一个容貌娇丽的姑娘,便笑着站起来,仔仔细细瞧了回徐修,才开了口,“我先前还有几分惑,到底是哪家郎君勾了表姐的魂,还降了她的一身脾气。如今一瞧,表姐夫当真是,好生俊美呀。”
说话的这位在王家行十八,是个能说会道的姑娘,平日在家便唤她一声十八姑娘。
后头几人便跟着一道起哄,“表姐夫好生俊美,怪不得表姐不肯让我们见了。”
徐修轻轻笑了笑,只是转头看着赵妧说了句,“我认识妧妧的时候,她性子就很好。”
他这话说完,赵妧红了脸,几个年轻姑娘、小子愈发起了哄来。
到的后头还是王芝落了一颗子,抬头看来,摆了一副长辈的模样,“你们再闹腾,便先归家去。”
几人便不说话了,却也不怕,嬉嬉笑笑让了路,请赵妧与徐修往里坐去。
等坐下,赵妧是临王珂坐着,徐修便坐在她边上。
她先瞧了一回棋局,不感兴趣,便问起十八姑娘来,“先前你们唱的,是什么?”
十八姑娘嘻嘻笑起来,是先看了眼王芝,才与赵妧说起来,“表姐有一回不在,姑姑请了陆先生与秦先生来,这首歌姑姑与陆先生一道唱过。我们几个觉着好听又应景,便又唱了一回。”
赵妧往王芝那处瞧去,尚未说话。
王芝就眉一挑,横了眼过来,“我与你们说了好多回,那位姓陆的可不是我请的,我...”
她这话没说完,就看见陆致之与秦清一道过来,约莫是听见了什么,便止了步子,看着王芝这处...露了个笑。
王芝手一顿,手上握着的棋子,便落错了地。
“姑姑,你这一步下的着实是差...”
王珂道一句可惜,头一抬,顺着王芝的眼一道望去,便瞧见秦清与那位陆先生...她心下了然,便也再不说什么,手上拣着黑白棋子,依次放进了棋盒里。
十八姑娘一瞧,眉梢微抬,也笑,“秦先生、陆先生也来了,快些过来坐吧。”
秦清仍抱着一把琴,面上带着一丝笑。她其实早就看见,那位徐公子了...
她听说,他如今在吏部做事,深得太子信任。
她亦听说,晋阳公主与驸马,婚后甚是相爱。
秦清轻轻笑了笑,衣裙在走动间划出一圈圈涟漪来。她走到赵妧面前,先拘一道礼,轻轻唤一声,“晋阳公主。”
然后她再看向徐修,也拘一道礼,声音无波澜,“驸马爷。”
徐修嗯一声,没说话,握着酒盏的手却骨节分明。
赵妧闻声倒是抬了头,看着她的琴,轻轻笑了句,“秦先生今日,是要弹琴吗?”
秦清低着头,嗯一声,弯了一段脖颈,再拘一礼...由人引去另一处坐下下。
十八姑娘便与陆致之说道,“先生来迟了,先前我们还一道唱着《酒狂》。先生若在,倒也可以点评我们一番...”
陆致之轻轻哦了一声,看向王芝,眉眼仍含着笑,“是吗?”
王芝没说话,她先前心里有几分别扭,却偏偏不愿让人瞧出异样来。
这会便握着一杯酒,对陆致之投来的眼神,视而不见。
陆致之仍笑着,转过眼与十八姑娘说道,“可惜我不通音律,怕是点评不出什么了。”
十八姑娘轻轻哦了一声,一面是转头笑问起秦清来,“先生近日可作了新曲?”
秦清点头。
众人便央起来,是要听她弹新曲。
秦清也不拒,便有人捧上长案。
她谢过一声,取出古琴,置于长案上。亦有丫头置放香炉,捧来清水供人净手...
待一应好全,秦清才抚起琴来。
指下琴音,入了众人的耳。
赵妧撑着脸听着,她虽然不好此物,却也觉得这个秦清,果然是担得起这个名字的。
她又转头看向徐修,他仍低着头,瞧不清面色...唯有手上握着的一个酒盏,转了几转。
约莫是感受到了赵妧的目光,徐修抬了头看来,声很轻,“怎么了?”
赵妧挨了近,轻轻与他说话,“不喜欢吗?不如,我与你往前去走走。”
徐修放下酒盏,袖下握过赵妧的手,“不用,这样挺好。”
赵妧没挣开,便轻轻哦了一声,眉眼弯弯的往秦清那处看去。
旁人聚精会神听着琴,自是没瞧见这厢动静。
王芝却因先前事,心神正乱,如今听着两人几句话...想着等回去,定是要好好嗤笑回赵妧的。
她这面松了心神,转过脸来。
可她这厢将将转过来,便瞧见陆致之眉眼含笑,一瞬不瞬的看着她。
看得王芝这张白玉般的脸上,也起了几许绯红...
她恼得瞪了眼,却瞧见他笑意愈深。
王芝这次却不愿服输,心中念了好几回,才稳了心神没转过头去,佯装聚精会神的听起琴来。
陆致之唇边仍勾着一许笑,他握着酒盏,看着王芝这处。
然后,饮尽。
秦清这首曲唤作《阳春》,是由早年曲子《阳春白雪》演变而来的古琴曲,表现的是万物回春,和风淡荡之意。
《阳春》琴音活泼流畅,充满着春天的生机,亦有莺歌燕舞,日暖风和之感。
却偏偏在这样欢快而又活泼的琴音中,生着几许扯不断也说不清的愁意。
秦清这曲节奏不急不缓,多是明快活泼。却让人听得心中难受,竟想落下泪来...
等琴音停,众人才缓缓回过神来。
几个先前央着秦清弹琴的小子、姑娘也说不出话来,只觉着心口闷闷的,却不知是为着什么缘故。
王芝心下却一叹,她握着酒盏,看着秦清——
秦清,是在想那一位故人吧。
她虽不晓得那位故人,是谁,又唤什么名...
可是能被秦清这样看重的故人,自是有他能被人记着的好,与他的独特之处。
王芝搁下酒盏,开了口,“今日本为踏春,不如便往前走去。那头绿柳扶疏,倒也值得我们特地来这一趟...”
众人无意见,便依了王芝的意思。
赵妧与徐修走得前,而后是那陆致之,再往后是王芝与秦清等人。
一路上欢声笑语,倒也热闹。
等散的时候,王芝邀了秦清同坐一辆马车,秦清应了。
马车“轱辘轱辘”的转起来,王芝看着外处风光,却轻轻叹了一声。然后她看向秦清,王芝总觉着秦清是一个妙人,明明出生商家,却无半分铜臭之气——
反而让人觉着气度自华,更加让人觉着亲近。
王芝仍看着秦清,轻轻说来,“阿清,我好像不是病了。我发现,我是当真有些喜欢那陆致之的。虽然他嘴巴坏,得理也不饶人,年纪也一大把了...可是,我还是有些喜欢他。”
“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这样新鲜又奇妙。”
秦清便笑,她看着王芝,声很柔,“喜欢上一个人的感觉,原本就妙不可言。那么,阿芝,你要如何呢?”
王芝也笑,她抬了头,往日矜贵的面上慢慢舒展开来,化作缱绻柔情,“陆致之那无赖,竟然如此喜欢我,那么我就好心收了他。”
她说这话的时候,眉眼坚定,语调微微上扬,眼里就像是含着一道光。
秦清看着这样的王芝,心下有为好友的高兴而祝福,却也有一许空落。
她想起先前散的时候,那位徐公子,扶着晋阳公主上马车的模样。
那样的小心翼翼,视若珍宝。
也终于让秦清晓得——
他,是真的喜欢上她了。
秦清的眼看向那窗外的大好春/色,最终却也只是化作一个轻轻的笑。
————————56章《踏春》————————
明月当空。
王芝来的时候,瞧见的便是这幅景象——
陆致之坐在亭中,手握一壶酒,仰头看着那月色。
月光打在他的身上,露出他那明亮的双眼,□□的鼻子,以及那稍稍抬起的下颌...少了几分平日的随性闲适,多了几分温润如玉。
王芝的步子就这样停了,她心下一动,竟觉得这无赖,愈发好看了。
陆致之听见脚步声,转头看来,瞧见是她,眉梢上的笑意便愈发浓了,开了口,“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王芝回了神,重新提了步子。
她走进亭中,坐人对面,也斟一杯酒,抬头看他,“我王芝应了的事,还从来没有违过约。”
陆致之也笑,他再斟一杯酒,与王芝碰杯,轻轻嗯了一声。
王芝的指腹,磨着酒盏上的小像。
她来前想过许多话,也想了许多回...可如今她坐在这,只单单听他轻轻说了一声“嗯”,心就乱了几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饮尽手中这一杯酒,才与陆致之说道,“先前,先生请了学生三杯酒。”
“今日,学生亦敬先生三杯酒。”
陆致之嗯一声,搁下酒盏,放在桌上。
王芝低头,握着酒壶斟了两杯酒,然后举起一杯,与他一对,“第一杯,仍为这美酒,而饮。”
陆致之嗯一声,握着酒杯与她一碰,饮尽。
王芝再斟第两杯,与他一对,“第二杯,为这良辰美景,大好月色,而饮。”
陆致之一笑,举杯与她一碰,饮尽。
王芝再斟第三杯,与他一对,“第三杯,为...”
“第三杯,为你我,而饮。”
陆致之说完这句,眼也没转,就看着王芝轻轻一笑,“不是吗?”
王芝没饮,可也没搁。她看着他,喊她一声,“陆致之。”
这是她头一回当着他的面,唤他的名...
陆致之点头,眉眼仍含着笑,“我在。”
王芝仍看着他,声很淡,“我性子不好。”
“我知道。”
王芝眼一抬,再道,“我全家性子都不好。”
“好,我知道了。”
王芝眉一挑,再看他,又道,“你往日欺负了我好几回,先前我念你是先生,才憋了去。可如今,你既——”
“我改。”
王芝着实没想到,陆致之这厮竟能这般顺从。
她狐疑般的瞧了他好一会,也没瞧出个什么...想再说些什么,可肚子里的话滚了好几遍,也没能再说出什么来。
王芝握着酒杯,良久,也只憋了一句,“你要记住今日的话...”
她说完这一句,然后抬手,饮尽这一杯酒。
陆致之眉眼仍挂着笑,跟着她饮尽,这第三杯酒。
月色仍很好,这两个摊开了这一桩心事的璧人,却不晓得该说些什么了。
王芝手中转着酒杯,陆致之便依着月色与灯火,这样看着她。
她被瞧得一恼,抬了头瞪他一眼,“你看我做什么?”
陆致之低着头,面色很正经,又细细看了她好一会,才道,“看你,好看。”
王芝脸一红,暗骂一句“无赖”别过脸去,不肯看人。
可她的心仍“扑通扑通”跳的厉害。
她好像有些明白,赵妧说的话了。原来...喜欢一个人,真的会变得不一样。
她不晓得这感觉是好,还是坏。
可是她心里,却因为陆致之方才的一句话,一颤颤的,像是有抑不住的喜悦和高兴。
陆致之搁下酒盏,他的声很轻,却带着无尽的温柔,“前面有溪流,也有竹筏,你可要去瞧瞧?”
王芝转过脸,疑道,“你会?”
陆致之点头,他站起身,负手走着。王芝便也站起了身,一手提了个灯,一面是随人一道往前走去。
这处甚是安静,除去些许虫鸣与鸟叫,便只余那芦苇与芳草...被风吹的轻轻拂动着。
等到了那处,陆致之是让她等等。王芝嗯一声,便站着瞧起周边的情况来...她拿着灯火往前照一照,依着月色可见那四面环着山,溪流不宽,却很长。
若是白日来,怕是风光要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