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的天似漏了一般。
中枢震荡, 天象异常,众人的心思简直不知投在哪里好。许侃的追赠不可谓不厚,而逝者已矣,荆州大权花落谁家远比清点许侃一生功绩更为重要。天子意欲拿死人做表率, 群臣并不关心, 亦要揣摩圣意真正的落脚点也不过难出荆州。然许侃遗书有言,荐镇南将军卫宝暂代荆州刺史一职,余话不提,天子顺势将此事延后再议,一面不忘大力审查水镜一案。
当司隶校尉携旨亲临水镜先生下榻处,师生三人虽已得口信,穆涯吴冷西两人在静静聆听过圣旨,目送老师由金吾卫押走之际, 心底仍是不可遏制地激荡起来, 吴冷西方动了动身,另有人立即上来拦住他,司隶校尉淡淡道:
“左监同录公, 尚未脱嫌, 今上有旨,左监自今日起, 不得离开居所半步。”说罢又低声叹道,“左监还是等一等吧, 你是知道这个流程的, 待复审了结, 今上自会着实情再行论断。”
水镜先生冲两人略略看了一眼,无声摆了摆手,就此去了。吴冷西同穆涯两人遂下跪伏地相送,良久不起,直到眼中皆蒙了层水雾。
羁押审理处设在建康狱,人由司隶校尉送来,主审的却是大司徒。乌衣巷里成去非则只是静坐在橘园,天色慢慢暗了下来,有时辰的缘故,有大雨的缘故,他那一颗心,浮浮荡荡,不知要飘向何处。中枢的流言不止,人心的猜忌不止。老师言合道而不违,王公明言人可成圣,然而他成去非,穷不了万事之始终,明并不了煌煌日月,道之极,许不过黄柯一梦,然他依然要上天揽星辰,行而知,见而明,有为而成,独独,他成不了圣,圣人手上是没有鲜血的。
“大公子,李尚书求见。”赵器进来传话,成去非方稍稍回神,点了两下头,待李涛进来,屋子里登时淋漓了一串水印。李涛刚施礼,成去非便道:
“你不该这个时候来的,倘被人知道,这又是我的一重罪。”
李涛闻言,望了望他萧索沉郁的一张脸,一时心中道不出是哪般滋味,道:“下官不敢让录公担这份心,趁着大雨自后门入的,并无人看见。”说罢牵袖拭了拭眉峰的雨渍,“下官实在是,”他自觉此话不妥,改口道,“这两日,御史台弹劾录公的折子比这两日的雨势还要急,有说录公恣意弄权的,有说录公早与水镜先生勾连的……所奏言辞,不堪入耳,录公刚了结了蒋公子的事,如今又深陷泥淖,下官和几位同僚,心底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便是连仆射大人,似也心不在焉,想必也十分担忧录公。”
絮絮叨叨好一阵,李涛自己颇有不知所谓的感觉,见成去非仍是无甚情绪的模样,台阁里整日惶惶,众人心思早不在政务上,因成去非接二连三地生事,诸多事宜已是搁浅不前,连带着多日缠绵落雨,建康今岁的防涝担子也跟着重起来,李涛心乱如麻,忽想起这一件要紧事,忙道:
“大司徒私下来找了一回下官,大司徒他不敢贸然前来乌衣巷,遂让下官转代几句话,倘雨这么下下去,得及时转移淮水下游百姓,涝灾疫灾,不得不防,还请台阁多费心。”
成去非这才微微皱了皱眉:“我不在,你们做事情便入地无门了?史青既都给了建言,该如何做,多去问问他也是好的。是不是这天破了,也要等着我上去补?”李涛见他很是不满,实务上从未像此刻般不耐,自己猛地被抢白一顿,一时唯有连连认错,他们惯于等他发号施令,虽台阁中有仆射、大尚书亦备相当纯熟才干,然这二人如今似也因成去非之事而别有心思,远不如成去非在台阁中处事利落迅捷。人心不稳,诸事繁杂,又有闲人无数,国朝实务已然离不开成去非,无论时人承认与否,皆是不争的事实。成去非顿了片刻,终问道:
“中书令这几日可参与朝会了?”
李涛忧心忡忡答道:“今上亲自去探望两回,中书令大人似是很不好。”成去非默而不语,半日后交待道:“这雨大意不得,多同史青商量着来,至于我,尔等也不要太上心了,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才最要紧。”
李涛心头忽一热,低头道了声“是”,旋即抬起头来,吞吐道:“如今还有传言,云中枢,中枢欲要罢黜录公……”余话他也不知该如何继续,只得起身拜倒:
“下官这就回去了,请录公……”那“保重”二字怎么听来都觉不详,李涛终又咽了下去,默默离开。
不多时,赵器重新得入,上前禀道:“阿大将军方才命人送来了样东西。”说着捧着一柄圆月弯刀呈给了成去非,成去非一眼认出信物,只接了过来,并未说话,沉思有时,外头一阵轻轻扣门声,赵器警觉,忙奔出来,却见是琬宁,连忙又折身进来相告:
“大公子,贺娘子来了。”
成去非略一迟疑,叹气道:“让她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