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去非再不能避,也未曾想过要避,此刻只是持笏缓缓道:“台阁为此事,挑的皆为向来干练严明者,战战兢兢,只为王事,其余人臣不敢下定论,但台阁之中,只要是臣等亲自遴选的曹郎,臣可以替他们回一句,所行所言,皆出自圣意,不敢造次,倘真出了岔子,招了民怨,非台阁之过。”
他声音不大,然自信不疑的姿态,言外之意的暗示,终惹得百官不禁暗道大公子口气未免太甚,成去非垂了垂目光,复又抬首,颇是平淡:“臣是在两日前听得这歌谣,同诸位但凡听到的一样,也暗自心惊,”他镇定如昔,目光始终在百官身上游来荡去,“帝非帝,臣非臣,如此大逆不道之辞,一藐视天子之尊,二毁谤群臣之忠,大司徒所言甚是,当彻查源头。至于方才光禄勋大夫云破土乃暗指罢佛一事,臣亦赞同,除却此事,眼下还能是何事呢?”
英奴怔了怔,他如此情态甚是扎眼,把那些明知于他不利的话全盘接了过去,从容得让人生疑。他大可装聋作哑,由着殿上闹出洪水滔天,自无碍他不动如山,可成去非此刻偏不要韬光养晦,迎浪而上,那便是无人能解的了。
“正因如此,臣忧心不已。”成去非罕有地一脸愁容,“这歌谣细品,实在可怖,臣不知同僚们如何想,只是臣近日在家中思量有时,如坐针毡,冷汗如浆。”
百官一片愕然,成去非何曾这般夸夸其谈过?他素日风格不过有事说事,甚少抒情感慨,忽端起如此言语,果真有人终是忍不住问道:“敢问这歌谣录公品出了何样深意?”成去非眼中一沉,望向坐上天子:
“前两句的大逆,臣无须再多费口舌。就从莫去破土,破土出真龙说起,破土影射罢佛,怕已是共识,今上独运远略罢之,宝刹伽兰皆为俗宅,沙门释种悉作白衣,乃强国富民之上策,而吊诡处正在那后头一句‘破土出真龙’,臣不由想起当初勘检佛寺之时,查出诸多兵器一事,彼时大和尚云此乃为佛寺自卫所铸,此言听上去并无破绽,但细想,便知荒唐,天子脚下,他们是要防着何人?是向来甚少干涉佛寺的官家,还是手无寸铁虔诚纯善的黎庶?天下僧徒众矣,佛家子弟们时时号称欲普度众生,臣在想,这实乃悖逆之辞,天下之民,是今上之民,倘真需普度,那也是今上来普度,靠的是今上天恩浩荡,励精图治。他们如真要普度众生,小了说,越俎代庖,大了说,便是包藏祸心。”
他声调仍是不高,却无一字不铿锵有力,殿上众人终渐渐听出他这半刻是如何怀了玲珑心机来将此歌谣硬生生诠释出另一片天地,一时间左右私声相议,成去非不以理会,将余下的话说尽:“破土出真龙,如此要挟,如此露骨,臣不知这些人意欲何为,是为造势而起?是为蛊惑黎庶?而这歌谣,是黎庶已迷乱于斯,受人指使浑然不觉,为其壮势?还是百姓心系天子,作此民谣,借此暗示警醒?臣本实在难能猜测一二,不过幸甚末了还有一句,有天无日头,让臣还是愿意相信,这一曲质朴上口的民谣,正是百姓有意为之,传唱四方来警示世人,倘有那所谓真龙而出,定将为所欲为,更甚往日,届时民不聊生,民心生变,国朝必有倾覆之险,是故臣方才说,一旦细品,当真让人不寒而栗。至于此事如何勘察,是压是放,最终当由今上定夺,臣不敢置喙。”
英奴不防他洋洋洒洒忽说出这一番话来,一时思绪凝滞,只觉无从判别,棘手异常,他不知成去非如何就轻易将歌谣圆场至此,便放眼去看成去非,成去非迎上天子的目光,仅一碰便垂落下去,却绝非出自于胆怯,仅仅因恪守臣子的礼节。
殿上再度陷入难堪的静默之中,英奴侧着身子,环视群臣,许久见无人言语,才问道:“成卿这些话,解读得新鲜,诸位是怎么想的?”
“臣以为虽有道理,但就普度一事,未免小题大做,有摘字取句,罗织罪名之嫌,是否有些太过?”既有人带头,剩下的声音很快起来:
“臣倒赞同成大人所言,佛云度众生,以救众生脱离苦海,实不知众生倘能安居乐业,便是脱得苦海,而众生安乐,靠的并非是吃斋念佛,那安乐也并非从天而降。”
“不管其他如何,臣觉得佛寺藏兵器一事当引今上慎重。”
“此首歌谣总归惑乱人心,臣建言当明令禁之。”
百官发起堂皇之论,一时不能止,英奴忽觉得胸闷气短,只觉又成一场闹剧,但那句“帝非帝,臣非臣”到底狠狠扎进心窝正上,而殿上风云诡谲,回天转日,尽在口舌之间,一刹而已,他默默看了眼风平浪静的成去非,心底涌起淡淡的嫌恶,而喋喋不休的群臣,同样让天子满心不豫,英奴忽觉乏味透顶,坐拥天下,然而臣非臣……他瞧见那些附和的,反驳的,或者更为精明者始终不发一言的,不禁伸手扶了扶额头,直到一句“难道今上真的不知,这臣非臣说的是何人吗?”忽又注定掀起别样的风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