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并无朝会,成去非却于卯时就进了宫, 差人甫一通报, 不多时便获宣入殿。时辰尚早, 英奴想是刚起身盥洗完毕,正伸展着手臂,由宫人伺候穿衣,见成去非入内,笑道:“成卿等上片刻吧。”又吩咐赐座。
成去非谢过恩, 并不急于入座, 只垂目在一旁相候,英奴时不时瞥上两眼, 看不出他神情, 君臣二人无语相对间,唯有绸衣摩挲声。过了一刻钟,英奴梳发戴冠,一切事了,也只是依榻而坐,示意婢子给成去非奉了茶, 方问道:
“是有何急事?”
昨日朝会刚过, 东堂之上, 无非报些琐事,即便是台阁,也无多少要紧的,原还有个考课法悬而未决, 如今也早下敕令,告知四方。除此,度支尚书报了一通并州善后抚恤之事,足复述了两刻钟,已然详备。英奴思及昨日诸多事态,并不觉有异样处,成去非一早不请自来,这不曾开口,便莫名教他觉得有些头疼。
成去非不及开口,有内侍垂首进来呈上奏章:“廷尉署刚递的折子。”英奴接了,一面打开,一面示意成去非:“成卿继续说。”
“臣几日前,曾陪殿下去开善寺奉养,无意碰到僧人拿井水当圣人卖钱敛财,且迷惑百姓,阻其患者医治,以致不必要的伤亡,此为其一,其二,”话说到此,成去非已留意到天子眉目间闪过的不悦,却也只是一顿,“上一回,高僧支林在虞府做客,臣也在场,席间就沙门是否敬王者一事辩了良久,坐间诸人依然认为沙门应不敬王者,臣不以为然。”
“什么?”英奴听得支离破碎,只留意手中奏折,成去非便把方才的话又复述一遍,英奴拿捏半晌,笑道:“成卿这是告状来了。”
“臣只说事实,此次迎佛骨,臣敢问,今上是为何故?”成去非转口一问,越矩处十分明显,英奴心底竟微微发虚,成去非已道:“臣大胆猜想,今上应是为国祚祈福,为黎庶祈福,以今上之贤明,当不出此二者。”
英奴未曾料想他口风转换如此自由,而他的神情,又是如此坦荡,仿佛发自肺腑,年轻的天子不免揣度起年轻的臣子,而成去非避得一干二净,英奴断不信他所言出自真心,成去非自然亦不信天子听得当真,君臣之间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然而今上一片赤诚于佛,沙门却不臣于君,毁君臣之份,无忠君之心,必促国祸。”成去非道,他不再言说百姓愚冥,易惑难晓,亦省去寺中伤风败俗之事,只在末了说的意味沉重,英奴犹豫片刻,把那折子丢给了成去非:
“成卿既说到此,且先看看这个。”
熟悉的字体映入眼帘,成去非上下看了一遍,递回去正色道:“今上可知仅建康所辖三大寺,有多少僧众?而除却三大寺,整个江左有多少座寺庙多少僧众,国朝各州郡,加起共有多少寺庙多少僧众,今上知否?”
英奴显然被问住,道:“朕实不知,成卿告诉朕,朕便知道了。”成去非却摇首,双目泠泠:“臣也不知。”英奴很是意外,他连珠炮问了半日,竟是自己也不知?还有他不知道的事么?
“正因做臣子的不知,今上亦不知,是故当务之急,今上应下旨勘检所有寺院及其所属僧尼、奴婢、财产之数。”成去非微微欠了欠身,“廷尉署追查要犯,却追出酒器兵器,另查出寺中藏有无尽钱财,今上可曾想过,建康三大寺中众僧徒里,年轻力壮者为多数?如今寺院,有人,有钱,有兵器,可谓功德圆满。”话点到此,无须说尽,英奴心头猛将掠过几道阴影,默了半晌,“朕会遣廷尉再查此事,不过,照成卿所言,勘检之后要当如何?”
“僧尼不织不耕,毋需徭役,是以原属国朝的编户,纷纷投之门下,这同投之世家,并无两样,近年来,佛事大炽,臣虽至愚,必知今上不惑于佛,做此以祈福祥而已,所以臣有一言进谏,还望圣裁。”成去非忽起身离席,额手行大礼道:
“臣请今上待勘检之后,圣心甄别,是否宜行灭佛之举。”
英奴阴郁地望着眼前之人,心中惊悸至极,此人就真的不畏鬼神,不畏神佛?灭佛这种混账言语,言说间脸不红心不跳,大约类之于当日司马门前的手起刀落?风雨波澜,他的一颗心到底拿何抵挡?
“今日之语,成卿可思量清楚了?”英奴问道。
“言与不言,在于臣,行与不行,在于今上,国朝是今上的,亦是黎庶的,而国朝的命脉——府库,却一直实实在在难为着今上,西北外患未平,州郡内忧尚繁,如此内外夹击,天子之财不入府库,天子之民不纳户籍,臣敢问,今上是在犹豫么?倘是,那么,今上在如此困境之下,又在犹豫什么?”成去非依旧平静似水,缓缓抬首,他的目光中似乎只是柔和的不解,但他分明又是如此笃信,他的君父,眼前的天子,会两相权衡利害,既然拿此作态来转移人心之注意的目的已达,众口可以烁金,积毁可以销骨,活人的功绩,死人的功绩,皆可被掩埋,那么,天子实在没什么可再犹豫的。
而成去非不可怨,不可恨,不可寒心,他要装作一切不知,无论是来自于至高的君父,无论是来自于同根的世家,无论是来自于不怕事多只怕无事的一切闲杂人等。任何人的居心叵测,他唯一要做的,便是不闻不看不思不忧,揽辔澄清,浪荡乾坤,才是乌衣巷大公子的天命所在。
“容朕再想一想。”英奴亦在细细思量他的臣子,他无从判断,在这一事上,成去非从中获利为何?他自然是想不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