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
天子得了各方捷报,心中自然是欢喜的, 过问起有司庆功仪典进程, 得知一切已将就绪略略宽下心来。征北大将军在奏表中已禀明, 战俘只象征性带回一部分,充献俘之用。英奴听有司不厌其烦把国朝祖制说与一遍,并无不耐处,这是他登基五年来,国朝所迎接的第一场大胜, 三军收复并州全境, 连带着之前几十载间频为汉胡反复拉锯的一些郡县,悉数回归, 可谓意外之功。
至于郊迎供奉礼仪, 由谁出面来负责,事前则经了一番争论。倘不是粮仓一案牵扯,天子意属中领军来率禁军几卫亲自奉引仪仗诸多杂事,由他来将兵迎接成去非,再妥当不过,于礼于情, 选择无过于此。然而中领军正断送于尚书令之手, 亦是天下所闻。天子借此机会, 趁势着手适当变更中军制度,在其原有的基础之上,增前、后两军,同原来的左右卫军, 成新的四军体制。废中领军称号,改为中军将军,此职暂由张蕴长子张度担任禁军最高指挥。另外原卫军中武贲、羽林、上骑、异力四部则由天子亲统,不纳入中军将军指挥范围。
而在郊迎大典一事上,退一步,天子仍可命在京皇族宗室出使仪典,同样可示对征北大将军的宠渥,但无奈在京宗室并无一二出色人物,而皇子们年岁太幼,无法承此重任。如此一来,可供挑拣人选并不多矣。再三权衡下,天子下旨命司隶校尉韦纯,禁军成去之,执骁骑、游击等四卫于道将兵。然太常卿随即进言,云成去之年少且官职不高,恐同司隶校尉同掌此事,不甚搭配,中书令等人便建议先擢升成去之为左卫将军,如此以来,自无配不配之说,一旁台阁遂也跟着帮衬几句。虽亦有反对之声,但一时紧迫,天子把此作为对征北大将军另一层的嘉奖,也未尝不可,便纳言擢成去之为禁军左卫营将军。
诸事尘埃落定,司其已在京郊同成去非会和,三军整顿驻扎,只待天子宣召,便可入城。是日,百官一早聚齐,由御史中丞点卯,事后同往外城的朱雀门去了。
虽已立秋二十余日,且旭日方升,然而建康今年尤为酷热,天子却仍坚持亲迎,又有太常等随行,准备告庙。大典隆重,英奴许久不曾这般全副武装,里里外外,不知叠累多少件衣裳,九彩衮龙袍、白玉革带、明黄锦绶,一样不少,尤其腰间那天子御剑,因甚少佩戴,此刻饰于腰胯处,只觉累赘。他平日里不过喜戴白纱帽,外着一件大袖衫,手中偶尔把玩一柄如意而已,此刻立于城头,迎着朝阳,不多时便浑身湿潮,一侧近侍小心为他擦拭着汗意,而城下则是司隶校尉、左卫将军各着甲胄,高居马背,身后是烟压压的四部禁军。文武百僚虽按例分于两侧相候,然天气难能宜人,其间发出响动来,仍需有司出面提醒,英奴观之,面上多有不悦,但江左群臣,散漫不羁乃常态,今日怕是已克制了许多,遂也未曾言说什么。
好在成去非一行人,得知今日乃天子亲迎,在接了入城旨意后,浩浩荡荡一众人,搅得烟尘乱起,很快便出现在天子的视线之内。但见几张熟悉的面孔越来越近,那赫赫的“祁”字军旗亦猎猎作响,迎风而展,映入天子双目之中,不由激起了一阵涟漪。
英奴随之下城,仍乘辂车而出,司隶校尉等人则翻身下马侍立两侧。而此刻金鼓咚锵,彩旗舞于城墙,宛如云霞世界,成去非已离马而来,他战甲在身,虽有无须跪拜殊荣,却仍单膝跪倒深深拜向英奴:
“臣成去非叩见今上,天子亲迎,皇恩如此,臣惶恐。”
听他如此说,后头一众裨将副将纷纷跪倒称颂谢恩,英奴笑着托他起身:“大将军去国半年,听闻一直鞍不离马,甲不离身,战不旋踵,才得今日之胜绩,朕当亲侯将军。”
成去非这边应了几句虚话,已瞧见去之的身影,目光并未停留,只略一示意而已,去之乍见兄长,心底激荡,只觉兄长那本就深刻的轮廓间已明显浸染了边关风霜,露出几分粗粝之感,虽半年光阴,却与记忆中的容面多有不同。兄长的双目更为坚毅,身躯也更为挺拔,唯一不变的,可能就是兄长目中那抹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的冷清了。
那边太常走上前来道:“今上,可以请将军策马入太庙了。”英奴听言朝成去非等人示意,由司隶校尉、左卫将军率四卫在前领路,往内城方向行进。身后百官起身随行,最前方英奴已换乘“八骏革辂”,此刻,金鼓大作,欢闹震天,声闻十里,自这一干人入了内城,两旁京城百姓,早倾巷而出,充塞夹道,越发衬得场面蔚然壮观。
然而这惊心动魄的光荣,是属于征北大将军的,在献俘仪式如常进行之际,英奴看着位次仅在天子之座偏下的成去非,听着耳畔的钟罄丝竹,心头忽就掠过一丝难能压制的阴郁:
政由宁氏,祭则寡人。
这句话重重叩在天子心尖,一时间他人如坠云端,人声皆似远去,直到身后有司提醒该下达封赏战将的敕旨时,他方回过神来,成去非上报的赏罚奏表中所提及的落日铁骑,有一半人却仍滞留并州,说是为严防胡人反扑短期内不能回京,英奴知道这一部众屡建奇功,在并州这半年时间里,从不曾离成去非左右半步,而至于大将军如何劳苦功高,甚至身负重伤坚持作战,皆被虎威将军司其写进了折子,就连荆州邵逵将军对其亦略表赞美之辞,更看得英奴心头百味杂陈,底下受封赏的众将士正在拜谢行礼,如此繁琐的礼节,于他熟悉且陌生。典礼他经历许多,迎王师凯旋却罕有,英奴情不自禁朝群臣放眼望去,他看不见任何人的心,只觉那些表情太过类似,无甚意趣,遂又收回目光,这般纷纭心事一直持续到庆功宴开始,也不见一丝清明。
而有司似乎就没间断过提醒他更衣,更衣,更衣,他向来懒于换来换去,不过此刻卸去那过于隆重正式的礼服,倒能轻松一番。百官亦随礼换了衣裳,几位主要将领,因本就是武官,此刻无须特意更衣,唯独成去非出征前一直为台阁长官,便换了正二品文官官服,肃肃如昔,清贵如昔。尚书台的众人见他如此装扮,默契一笑:这才是往日熟知的尚书令。至于这半年一直追随他的武将,则怔忪不已,目不转瞬地看他入座,方彼此低声笑议:
“大将军脱了战甲,我倒险些没认出来!”
“大将军出将入相,真乃不世出的英才人物!”
“来,我等去敬将军!”有人这便要起身敬酒,却被另一人扯将住,“莫要出这个头,你忘了那三道圣旨……”这人压低了声音,环视一圈,方继续道,“你我敬重将军,将军体恤你我,这些彼此相知便可,无须在这种场合表现。”
本要带头的这一位,似懂非懂看看同伴,便也不再提此话,却仍饶有兴致地边喝酒吃肉,边瞧着那边成去非的动静。一旁人忍不住拿肘捣了他一下,“别跟没见过天似的,吃慢些。”
话虽如此,不过迎郊之典折腾了整日,莫说是这些武将,就是四周那百官,无一不在自顾大啖,不过比他等稍微文雅些罢了。更何况今日盛宴,饮金馔玉,炙凤烹龙,正是饕餮好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