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四年秋冬连着两件牵涉众世家的案子,终到收尾之时。陟罚臧否, 皆在天子一言。而西北将士则早在几月前便领受着边关秋像, 长草一夜衰竭, 甘、凉几州的防务也就跟着重起来。
凉州土地肥沃,是河西首屈一指的“谷仓”,自国朝立国以来,陆续迁数万户汉人来此从事农耕,已百余年矣。城北是一望无际的牧场, 登上城墙, 放眼即可望骏马成群,扬起的灰尘, 浩荡胜海, 而每一年凉州都要按惯例给朝廷进贡无数良马,以供江左之需。
篝火毕毕剥剥地燃烧,偶尔还伴着烤野麋的香味,膏脂滴落,发出滋滋的响声。每当这时骠骑将军周休便也会做些暖和的白日梦,比方说在乌衣巷府邸后院的梅树下面温酒弹棋, 再比方说, 大雪下面埋藏的不是无数身首异处战死他乡的将士, 而是千里沃野,会在来年长出很好的粮食来。也许唯一和将士们不同的是,他已无陟岵瞻望之忧,而对于儿孙辈的分心挂腹却不曾断绝。当传来江左朝野官仓一案和诛杀顾未明两事时, 已过花甲之年的骠骑将军两鬓早生华发,此时登上烽火台,独剩一声声叹息。
一同陪他前来的成去远听他声音里满是沉重,以为将军忧心战事,正欲询问,不想将军却先开口问起近日粮草之事,成去远虽不是粮秣官,平日对此事却颇为上心,此刻一一细禀,周休一面留神听着,一面仰起头来朝远方天际看去。
“有伯渊坐镇江左,可解忧矣!”周休望着西边祁连山感慨道,正是祁连山南坡的雪山融水滋养着这一方人,他们的将士,他们的战马,亦仰赖于此,然而羌氐等族亦惦记着这片难得绿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藩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已是汉武绝响,边塞重陷动荡,倘不想王业偏安,甘凉诸地必须守稳了,周休信步走下烽火台,遥遥望见麾下一名统领正策马而来。
这人驰近,翻身下马,向两人匆匆施礼便道:“请将军速回城中,凉州军幽州军两部因分发器械粮秣一事正扭打成团,我等不好阻拦,还请将军维持局面。”
凉州城内参与边防战事的军士向来由两支力量组成,一是凉州本土的凉州军,一是建康朝廷遣派的中央军。凉州军颇具胡风,边塞之地,汉、胡散布杂处,也正因此点,多出悍将,兵团兼有胡人能搏善射和中原骑兵谙熟阵型的特点,遂街头巷尾唱遍“凉州大马,横行天下”之歌谣,中枢朝廷在凉州刺史上的任命也向来谨慎,利器好用,但稍一疏忽,便可能会反噬其主。
但自李丛礼幽州军的一部参与到边事“防秋”,虽说在一致对外上有所加持,皆是为国朝抵御外悔,但平日里,这三方到底因所属派系不同,兼之生活作战习惯不一,自将军到士卒,皆少不了口角之争。以往周休同凉州刺史李牧彼此间还算克制,李牧曾受先帝“凉州上士”的嘉奖,他本人到底也是受儒学教化,虽据守凉州多年,同胡人亦有扯不清的关联,但大面上过得去,朝廷便也不再多求,只要没到通敌卖国的田地,总归还是大祁的忠臣。幽州军则不同,凉州军同中央军多少有这几年的磨合,平日已无太大摩擦。幽州铁骑,天下无双,在看不上中央军这点上和凉州军是很一致,可彼此却也看不上眼,你不服我凉州大马,我瞧不上你幽州骑兵,如此林林总总,发生这种聚众群殴之事倒也不是很意外。
周休既得闻,同成去远两个忙翻身上马,往凉州城内飞驰而去,一众副将统领见状,忙也打马跟上。
果如那统领所报,城内一片混乱,因所着军服并不统一,士卒倒极好分辨,一旁是散落满地的器械。四下则是一干闲人,有指指点点只管说笑的,有佯装规劝却拉偏架的,也有事不关己冷眼观之的。周休勒马停在几丈之外,看了片刻,方对成去远道:
“难能一心啊!”说着扭头问统领,“李将军和安将军呢?”,报信的这位答道:“刺史大人因近日霜冻严重,往田里去了,安将军则因内城有公干,人刚走没多久。”周休皱眉,“走的时候就乱起来了?”这统领摇头,“安将军看马上要发器械粮草,交待一番才走的。”
周休点点头,驱马上前,扬鞭指道:“还不分开,成何体统?!”
这一声底气甚足,众人一愣,抬首见是他发话,虽彼此心底仍不服气,但碍于骠骑将军说到底是边防实务名义上的总指挥,只得散开。两排士卒楚汉分明,周休策马缓缓自中间穿过,略扫一眼,问道:
“今日事态,谁挑的头?”
那凉州军的统领面上已挂彩,此刻出列单膝跪倒:“禀将军,军需官分兵甲器械,我等各人领各人的,那幽州军却突然跑过来说,分给我等的器械精良,分给他们的是铍铜烂铁,我等只理论几句,他们上来就开打,我等自然气不过,不能白白挨这一回,遂还了手。”
周休又往幽州军这边看了看,果真,也是一个个鼻青脸肿的,遂问:“哪一个先跑出来动的手?”
这边也走出一人来,跪了答话:“属下确觉得冤,都是替天家守城驱寇,上批我们先领的器械,明显跟这批有所不同,这才多久,两回小打小闹,刀剑就卷了刃!要么就全是豁子!”
他话音刚落,便立刻有人嚷将一顿:“你们幽州军向来只用蛮劲,就是金刚钻也经不起你们那般折腾,更何况,我们这还没开始用呢,怎就知道敷衍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