琬宁闻言暗惊, 随之有一刹的恍惚,与子偕老,琴瑟在御,仿佛本同她绝无半点关联, 她向来只能想到这样一层:自己不过苟活世间类转蓬,当初被阮氏收于家中, 教她懂诗书, 明事理,以为日子就要这样过下去。却仍只是水月镜花空好看, 今生如此便算收梢, 可命运既叫她遇上了他, 说不清是厚待她,还又只是黄粱大梦, 难作流水桃花,她把一颗心能所乞求的日渐深埋,如同她这花一般的好年华一日日在这朱门侯府中悄然流逝一般,无人察觉, 无人瞩目,偶得欢喜, 概因他闲暇无事,遂来挑弄这颗心罢了。
而她终究只是十几岁的空闺少女, 就如此刻,他似真似假的几个字,便引得她几欲落泪, 可见命运从来都不是真的肯眷顾她。
这人阖目而卧,面无波澜,似也能斟破她心中所想,只无谓问道:“难道我不配做你夫君?还是你不肯拿我当你夫君?”
琬宁见他与平日神情并无二致,不敢多想,也无从应话,默默学着当日家中小丫鬟样,替他轻轻捶起腿来,不想他忽睁了眼,目光直扫过来:“你好歹用几分力。”
手上力道便加重了一些,琬宁时不时偷瞄他几眼,见他似在假寐,一时遐思又起,手底不觉稀松,成去非便盘起腿,端坐如常,漠然看着她:
“你敢敷衍我?”
琬宁被他这忽变的神色吓到,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
“半日猫挠似的,还说不敢?”他一壁说,一壁叩了叩榻边,“上来。”
琬宁这回反应倒快,自以为领略了他的意图,红脸道:“我还未曾沐浴。”
成去非微微一哂:“我只让你过来说说话,要你沐浴做什么?”
说罢望着她笑,眼前却不由浮现当日鞭笞她一事,那虎口微麻的酸意早已消散,那当初的无明业火亦难觅踪迹,徒剩此时心头模糊的一缕悔恨和怅然。伊人在自己跟前谨小慎微,睦睦情意却从未能隐藏得住,是否也在窗前频频抬首顾盼?是否笔尖亦时时流淌前人情话?成去非莫名想到这些,便一手把她拉起来,让她坐好,自己重新躺了下去,双手背枕在了脑后,一条腿就势伸到她怀中去,也不管她能否承重,见她果真略略变了脸色,似是下意识想要避开,但终究又忍住了,便冲她说笑一句:
“受着吧,你的夫君便是这样的性情,说一不二,由不得你拒绝,不过容你腹诽。”说着看她娇唇润润,翕动了一阵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便饶了她。
琬宁没想他也会有如此懒散轻浮时刻,不觉眉间微蹙,似是不解,身子却僵得很,一动也不敢动,成去非便屈膝顶了她一下:“接着捶啊!”
说完不再管她,仍捞起那书函,脑子里忽想起前一阵,廷臣们议恢复肉刑一事,此议题自祖皇帝始,有过几次大的辩论,支持的一方云“自不可拘孝文之小仁而轻违圣王之典刑”,反对一派则云百姓习俗日久,忽复肉刑,必骇远近,如此反复论证,两方早把这些陈词滥调说了无数回,终不能决。他向来不满《春秋》折狱那一套,汉儒总妄图以仁释法,原心定罪,原情论罪,遂有汉一代,酷吏可任意罗织罪名,兴风作浪,何时能分得清德是德,法是法,便自会少些糊涂账,成去非一想到前朝解经的那些个大儒,光是《春秋》的开篇第一句“春王正月”,大可解释出几十万字来,遂觉又可气又好笑,既想到这,自然念及琬宁日前所注《春秋》一事,便道:
“我看你注释《春秋》,可谓要言不烦。”
琬宁听他问的没头没尾的,只好接话道:“我哪里有解经的本事,只因阮家的藏书楼烧……”说到这,鼻间一酸,忍了忍,才继续道:“祖父注《春秋》没能完成,我不过凭着记忆把它重誊一遍,后续的仿着他的思路给慢慢补齐,不过‘依样画葫芦耳’,为的是有始有终,图一个圆满,可这世上,哪有真正圆满的事……”
越到后头声音越低,又自带无限悲辛之意,成去非看她眉梢愁容渐深,遂丢了信,拉了拉她手:“瞧瞧,我这无心之语,引得你伤怀,实在是罪过。”说着起了身,朝那案几走去,把那两块美玉掂在手中,到她跟前伸展开了给她看:
“用这个给你赔罪吧?”
琬宁悄悄拿袖管拭了泪才抬首相看,只见一片莹光入目,虽不知名目,却也知是上等好玉,忙推辞道:“太贵重,我不能要。”
“那就当是我赏你的,”成去非连鞋子也没穿,赤着一双脚立在她跟前,“忘了么?我答应说要赏你东西的。”
难为他记得,琬宁心中略转欢喜,可当日他不是说不赏金银珠玉么?成去非静观她片刻,一笑道:“嫌东西俗?玉有五德,你不会不知道,更何况,也正贴合你的名,不过,你那棱角藏得深,我倒怕你。”他再一次想起当日命她改许侃信的事,这么一回想,竟似晃了不知多少个时日一般,那时他只还拿她当半大孩子,如今少女亭亭,雪肤明眸,这般垂首含羞在自己眼底下温顺应着话,已然牵动他一丝心弦,即便只是细若无物那么一缕,也教人不免有些念头。便先丢了那玉,横腰抱起她,往里头边走边附在她耳畔低语道:“待我亲自做成印章再赏你,今夜宿在我这里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