琬宁怔怔瞧着他,不知他如何猜到的,轻应了一声。
这就对了,她纯真不懂市井世故,被人一时诈住不难想象,顾曙心底长舒一口气,既然如此,其他不知便无谓了。刚卸下些担忧,抬眸却见眼前人面色不知何时变了,眉头紧蹙,眼眶又红了起来。
顾曙目不转睛留意着她神情的变化,越来越凝重,眼泪不觉掉落下来,顾曙正要抚慰,琬宁忽一把掀了帘子往外探去。
“公子,请停车!”她语气焦急,忽就布了满面的不安。
马车正行至桥上,水面已然灯光点点,有一艘画舫就在附近,她直勾勾地望着那粼粼波光,屏气凝神,终于再次捕捉到那微弱的歌声,而此刻,马车已停了下来,她脑中只剩那歌声,兀自跳了马车,从桥上一路疾走往河岸去。
赶车的小厮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竟直直往那水里淌,自己公子也跟了过去,只得赶紧把马车往边上停靠,在那岸边张望着。
幸亏那船停得离河岸近,水也不深,琬宁不知哪来的力气,纵然水中有阻力,却丝毫不碍她奋力往前淌着,直到靠近了那画舫,冲着坐在船头的那一袭背影,颤颤唤了一声:
“是烟雨姐姐吗?”
船头那人似乎魔怔了,竟无反应,嘴里仍唱着琬宁无比熟悉的歌谣,琬宁再也忍不住,两手攀上了船舷,一声炸雷滚过,雨势忽就大了起来,她任由雨水打的脸疼,哭了起来:
“烟雨姐姐,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是我呀,我是琬宁,我是琬宁啊……”说着早已泣不成声,风雨声夹杂着凄凄的呜咽,终于惊醒眼前人。
烟雨缓缓回首,脸上的浓妆已被雨水冲刷掉许多,露出琬宁熟悉的清丽面庞。
“你是……”烟雨难以置信地望着底下这个满脸分不清泪水还是雨水的女孩,好半晌才说话,“你是琬宁……琬宁!”
琬宁只管呜呜地哭着,这边烟雨身子一瘫,趴在那船头,把琬宁往怀中紧紧搂住,也纵声哭了起来。
身后顾曙小半截身子立在水里泡着,回想当日情形,才知那不是胡话,船头和她相拥而哭的女孩就是她的烟雨姐姐。眼前情形是故人重逢的凄凉,顾曙本不是如此心软的人,此刻心底颤得厉害,眼中只有那娇弱的一抹身影在这漫天的凄风苦雨里,孤苦无依到极处。
“琬宁,你,”烟雨心头清醒过来,松开她,温柔拭去琬宁脸上的泪,“你怎么会在这里?”
琬宁攥住烟雨的手腕,不曾来得及回答,船内就有人出来,大声呵斥了几句,扯起烟雨便往回推搡,整个河面顷刻间扬起琬宁的凄厉尖叫:“不要害我烟雨姐姐!不要!”
她惊恐到几近崩溃,两手空空舞着,目光里忽就布满了绝望。
眼见船要走,琬宁在水里拼命往前追,脚底一歪,倒在水中呛了几口水。烟雨则疯了般挣着身子只为再多看她几眼,嗓子也喊哑了,嘴里不停哭着:“琬宁,回去吧!回去,回去呀!”
琬宁哪里能听得进去,眼睛哭得已看不清前方情形,还要追,身后顾曙大步赶过来,一边拉住失魂落魄的琬宁,一边扬声质问那船上乱扯的人:
“这是哪家的游船?今日倘是敢走,我查出来定不轻饶!”
船上人本就淋着雨不耐烦,以为遇见两个疯子,猛然推了烟雨一把,烟雨便摔到了地上,这人狠狠骂了几句,硬是拽着烟雨的一把青丝不顾其疼痛哀嚎给拖了进去,琬宁见状,险些晕厥,身子瘫在顾曙怀中,恸哭不已。
顾曙面上很少动怒,此刻恨不能立刻把这船拖岸上烧了,一手紧紧拥着琬宁,四下看了看,那船要往东南向靠岸,这边小厮早撑着伞趟过来替两人挡着雨:“公子,先上来吧,别淋坏了身子!”
几人还都在水里,琬宁哭声渐弱,浑身颤得厉害,瘫软在顾曙怀中,这半日的挣命,渐渐没了力气,顾曙犹疑片刻,厉声吩咐着小厮:
“你解了一匹马,朝秦淮河东南去,从河道监那给我要几个人,把那船给我拦下来!查清楚是哪家的船!船上唤作烟雨的姑娘一定给我带回府!”
说罢拦腰抱起了琬宁,在其耳畔低低道了句:“曙不得已,唯有唐突姑娘了。”
等上了马车,两人皆被河水雨水弄得狼狈不堪,顾曙一时寻不到东西替她擦拭,却见她抱着肩把脸深深埋在两膝间,已没了声息,不像方才那般激烈。
他只觉心底阵阵发紧,疼得他一股无明业火,大可烧了这整条秦淮河,却只能无措地望着她,动了动唇,竟无话可说,唯恐她受了风寒,亲自驾车往乌衣巷去了。
方才那一幕,他猜不出琬宁如何同那位姑娘分开的,她不是蒋家的表小姐么?那位姑娘一看身份便知是谁家府上买来的倡优,贺姑娘怎么会认识她呢?看样子,仿佛情同姐妹……顾曙脑中纷乱,到了成府缓缓停住了马车,才掀起帘子。
她仍蜷缩成一团,悄无声息,一眼看过去,竟不像是一具活物,顾她仍蜷缩成一团,悄无声息,一眼看过去,竟不像是一具活物,顾曙倒抽一口气,顿了片刻:
“贺姑娘,到了。”
单薄的身子动了动,琬宁抬起脸来,满面全是泪,一头青丝湿漉纷乱附在脸颊上,越发衬的那青丝乌烟,面如梨花。
顾曙只觉那股热流再次不可抑制地升腾而起,不免忘情,竟想伸出手去轻抚那满脸的泪水,只见琬宁阖了眼,滚烫的泪再度簌簌而下,无须触及,便灼得他心痛,最终按捺住了这股冲动,他不能趁她之危。
“贺姑娘,你不要难过,我会替你找回姐姐。”他的声音压抑入喉,深深望着她。
听到这一句,琬宁眼中突闪过一丝光亮,痴痴看着顾曙,这眼神太过专注,又太过凄楚,犹如一株嘉木即将焚烧尽在火焰之中,顾曙几乎招架不住,这光芒震得他肺腑微痛,洞穿他身躯,整个人是恍惚的,人世二十几载,他从未有此刻般的动荡心境。
仿佛是他命中欠她,此生甘心,哪怕只是能稍展她眉宇一抹愁色。
琬宁哪知他心思百转千回,只知道眼前人是她日夜煎熬的唯一希冀,他温柔,他和善,他平静无躁,持君子之风,虽缘于一面,却可托付,她莫名信他。
“公子,您仁义至此,我……”琬宁目光炽烈混乱,恨不能剖心赠与他报恩,却词不达意,涨得满脸羞红,随手拭去了脸上的泪,捂住那一颗狂跳不止的心,却见顾曙一双眼睛只荡着柔软水波,已轻声安抚她:
“贺姑娘,举手之劳,你不必太在意,等我寻回了烟雨姑娘,会尽快告诉你。”
琬宁不由展颜一笑,她许久不曾这般笑过,由衷而畅快,可只维持了一瞬,她眸中黯下来,无助地望着他:
“找到了烟雨姐姐,要怎么办?”她脑中闪出成去非来,知道在他那里是毫无寄托可存的,心底唯有无尽的恐惧,或者是她离开成府?
这个念头犹如电光火石般划过心头,琬宁浑身都战栗起来,对,她可以去求他,求他放她走,烟雨什么都会做,而她,大可替人抄书卖字,十全街上不就有这样的买卖么?她俩人活下来,似乎也不是那么难的事……
琬宁被这个想法激得微微发颤,好似近在咫尺,唾手可得,她又能和烟雨姐姐在一起,不,她们这次再也不会分离了,再也不能了!
“公子,能把姐姐先暂时安顿于您府上么?”琬宁不禁带着哀求的神色,“我姐姐她心灵手巧,不会只做闲人……”说到这,脸又是一红,“公子见谅,我失态了……”
顾曙忙道:“没有,贺姑娘倘有不便处,烟雨姑娘可以一直住我家中,我正缺一个伶俐的丫头,总归同在一处,你想你姐姐了,随时都可以前来探望。”
琬宁听此,一颗心渐渐平息下来,越发觉得顾曙可亲可敬,又为欠他这般情份忧愁,正茫茫思无绪时,忽听顾曙一声低语:
“贺姑娘,大公子回来了。”
她循声望去,那撑着一柄油纸伞缓缓进入视线的正是成去非,一颗心瞬间要跃出胸腔,她迅速朝顾曙眨了眨眼,声音又急又重:“请公子勿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