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芷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和看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就像是看一本书,一朵花, 一棵树,仿佛她看世间万物都是这么个眼神, 空洞, 冷漠,又带着丝丝缕缕的嫌恶与怜悯, 任谁也弄不清这位长公主的心思到底为何。
两人并肩而行, 成去非解掉大氅, 披到她身上,明芷并未拒绝, 不过两人再无话可说,直到进了樵风园,成去非看那烛火亮着,一片宁静的昏黄透出来, 在这风雪里,自带几分暖意。
暖阁里放着浴桶, 白茫茫的蒸汽缭绕而上,婢子们见两人进来, 忙不迭低首行礼,见成去非也不说出去,几人面面相觑, 其中一个胆子稍稍大些的,红着脸小声问道:
“大公子,殿下,可还需要奴婢们伺候?”
成去非无声打了个手势,几人会意鱼贯而出,屏风上搭着换洗衣裳,手巾则挂在浴桶边,明芷似是嘲弄地望着那团团水汽:
“这就是尚书令的解乏之道?要亲自为我沐浴?”
“殿下有所希冀么?”
成去非慢慢挽了衣袖,伸手扯过雪白的手巾,见明芷绕过了屏风,烛影映着她解衣的动作,清冷的声音也跟着水一样淌出来:
“吾之所以有大患者,在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说着换好干净衣裳自屏风后而出,面无表情瞧着他:“我无任何希冀,尚书令莫要误我。”
美人之冷,夺人心魄,她仍是少女的身姿,却只空欠涅槃,成去非低首拿那手巾沾了水拧干,顺势净手,明芷一动不动看着他有条不紊做完这一切,才听他开口:
“殿下看这水,还能沐浴么?”
言罢把手巾随手丢进浴桶之中,抬首望着她:“人世的愚痴爱执,在殿下看来,正如这浊流,殿下一心要撑好那智慧的法船,渡浊流,入三摩地,不是臣这种俗人能抵达的。”
“佛的真正生命是法身,不是形躯,形躯必然消逝,是无常,法身却永恒,不生不灭。看到形躯的殿下,未必去了庐山就能见佛,依循佛陀的教诲,即是见佛,这个道理殿下应比我清楚。”
他伫立于眼前,不再是乌衣巷的大公子,也不再是朝堂之上的尚书令,仿佛路遇的得道僧人,不可预期,全凭那一刹的偶然。
明芷原不知他竟也熟知佛理,此刻,就连这寻常浴桶,都被他信手拈来阐义,听得她无话可驳,亦无需反驳。
“佛教导众生不要起贪嗔,饮食不过是为资养色身,如蜜蜂在花上采蜜,但取其味,不损食香。”他循循说着,淡然如许,“依臣看,殿下的六根仍在追逐六尘,离清净自活的境界,行之弥远。”
后续的转折来得突兀,他意在挖坑给她跳,明芷到底是聪慧,冷冷道:“你想说什么?”
成去非这才近了两步,注视着她满月一般皎洁的额头,微微一笑:“殿下是天家之女,一举一动,皆成天下典范,当然,殿下对这些不以为然,无心理会,臣清楚,臣也不会拿这个来让殿下烦心。”
“俗世的规矩,殿下不屑,可殿下一心想要求的佛,却对俗世索求无度,眼耳鼻舌身意,哪一样都不干净,他们降服住自己的心了么?寺院产业遍布江左,堪比世家,而僧人喜好结交贵人,殿下于他们,可谓贵中之贵了,殿下也该好好思量,到底是去见佛,还是见人。”
一席话当真激怒明芷,眉间一凛,半晌都未曾说话,同成去非只这般冷冷对峙着,良久才上前,一手牵住他手,一手贴在他左胸口处,嘴角浮起一缕虚惘的笑:
“成去非,在无视佛的时候,诋毁人的时候,手都不会冷吗?心都不会跳吗?你眼里到底有什么呢?你的心里又有什么呢?”
这是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唇畔明明含着一分笑,可这站姿却比坐化还要冷。成去非戚戚于她掌间的无情,声色的冥灭,这声音听起来,宛若抹上风沙的锈。
他简直都快忘记了,殿下不过十八岁。
外头的风雪这一刻悉悉有声,成去非冷冷抽出手,反过来攀上她留在胸前的那一只,攥紧了朝明芷自己心窝处覆过去:
“殿下更该扪心自问,众生是佛,佛是众生,殿下的眼中有什么,心底又有什么?我的心,如何跳,无须殿下操心,可殿下的心,是否还在跳,只有殿下自己知道了。”
他的话不再留任何情面,纵然在她面前,她可谓君,他是臣。君有道,从之,忠之,君无道,伐之,圣人诚不我欺。
“殿下大婚时,先帝曾赐庄园四处,田亩数十顷,还是殿下接管吧。”成去非彻底松开她,仍恭谨行了礼,拿过方才那件大氅,一壁打着结,一壁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暖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