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倏忽而过,暑气消散差不多时,日子便也到了立秋的光景。朝中三公的位置上,转眼只剩韦公一根独苗,总归不像话,好似皇帝多有亏欠。
大将军及时上表,奏请升尚书令为太傅,这事来得很快,成若敖心中有数,倒不觉得太过突兀,早算准大将军势必趁热打铁,置他于困境。不过大将军计策上似是懒得再推陈出新,行的是老套路——明升暗降,让人有苦说不出,三公历来是至高荣誉,按常理,那是大家梦寐以求的事。
但历朝历代的三公,哪一个不是熬到七老八十,要么功高,要么德厚,总归人是折腾不动了,只等朝廷养老,皇帝乐得赏赐,臣子欢天喜地,面子两头都顾上,君臣相合,那是朝中美谈。
眼下时局这么紧,大将军一鼓作气整垮太尉,断乌衣巷左膀右臂,再出手逼着成若敖就太傅之位,一点反手的余地都不留,手段之凌厉,让满朝文武瞠目结舌,不由联想当日阮氏一案,便也是这样的步调,当真是触目惊心了。
殿上,成若敖欣然接受,并无半点不满,众人只叹即便是乌衣巷竟也节节败退,一味避让大将军锋芒,岂是长久之计?
立秋过后,天气越发干燥,几日不落雨,大将军府邸前便是一片尘土飞扬景象,宾客车马来往多,小厮们少不得每日清早在阶前洒水压土。
“大胆!”一声断喝,听得人浑身一个激灵,小厮回眸一看,原是侍卫大步下来了,阶下不知何时立了个人。
来人污衫蓬发,一身皆伤,侍卫见他这模样,侧身持戟拦住。
“什么人?”
“小人求见大将军!”来人干唇四裂,一开口,渗出丝缕血迹。
侍卫还要细问,身后皇甫谧李胜正并肩而出,便让了让,俯首道:
“大人,这……”
皇甫谧早已瞧见来人,定睛仔细看了,不敢确认,方要询证,来人眼中隐约泛泪,扑通跪倒了跟前:“大人,我有要事奏报大将军!”
“窦萧?”皇甫谧心底惊骇,缓缓俯下身,犹疑试探,来人见皇甫谧认出自己,咧了嘴似乎要哭出声来,却只是重重叩了头。李胜见状忙一把搀起窦萧,心底猜出几分端倪,同皇甫谧碰了目光,这才问:
“并州出事了?”
两人见窦萧含泪点头,不由变了脸色,窦萧深呼吸几次平整好心绪才继续说:“本已归附的胡人不知怎么的忽起叛乱,上党、朔方等六郡纷纷响应,并州城一夜成火海,王大人见抵不过,便率人从后门连夜赶出来,却不幸,却不幸……唯有小人几个逃过一劫……”话至此,窦萧忍不住又泪眼涟涟。
“王宁置一城百姓不顾,就带着你们兀自跑了出来?”李胜已听出眉目,不免动气,厉声斥道,窦萧一怔,面上羞愧,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说:“胡人彪悍,我等自不是……”
“糊涂!”李胜不耐烦喝断他,“你们不是胡人的对手,那并州城的百姓就是了?!”一席话更让窦萧无地自容,也不再言语,只耷拉着脑袋,如丧家之犬。
皇甫谧心底叹气,王宁在并州惹祸不过早晚的事,闹出乱子一点都不意外。遂摆摆手,轻咳一声,“你且先随我们去见大将军,把事情说清楚,切记,不可有半处隐瞒。”话虽这么说,心绪却复杂,许侃一事虽算过去,可到底是结了梁子,纵使大将军没做的事,在他人看来,也要白担这个罪名了。
如今并州又出乱子……
踏上熟悉的石板路,窦萧这才稍稍定下心来,这里是建康,大将军府邸,没有比这更安全的了,眼前忽现半边红透的天,惨烈的哭喊声刺破长夜,窦萧身子又抖了起来……
大司农府邸离桃花渡不远,庭院规格不低,布置得清幽宜人。这一日,成去非亲自来访,立在那阶下少顷,借着灯光打量一番才去叩门。开门的小厮不认识他,犹疑道:
“公子是……?”
“乌衣巷成去非,来拜访皇甫大人。”
小厮陡然变了神色,满脸不自在,吞吞吐吐的:“劳烦大公子等一下,小的这就去通报。”说罢折身疾步往内院去了。
皇甫谧和右丞史青正在书房研究墙上那幅舆图,听小厮忽报成去非来访,两人不免都有些吃惊,乌衣巷的人来访那可真是罕事。史青盯着皇甫谧,眉头紧锁,皇甫谧摆了摆手:
“领听事吧,准备奉茶。”
“大人,这……”史青凑近了压低声音,“莫不是为并州之事而来?”
皇甫谧默不作语,抬眼望了望天色,吩咐说:“仲卿,挑灯同我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