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敏知道他说的是石头,大抵因为邱五爷曾经提亲过的缘故,石头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都对两人保持警惕心。所以这两人在齐家山住了很久,跟周敏的关系也很亲近,与石头之间却是不冷不热,谈不上太深的交情。
是熟人,却算不上好友的那种关系。
这一点,唐一彦和邱玹也心里有数,更知道他这种敌意所从何来,所以也没有强求的意思。朋友之间相交讲究缘分,更需要契机。就像唐一彦和邱玹,此前虽然认识,但多年来关系都很淡,如今同住在这里,反而成了至交好友。
人生际遇,难以预料,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出现了转机。石头不会在面子上给他们难堪,这就够了。
当下这么说,也不过是故意调侃周敏。
周敏闻言,果然耳根一红。不过她也知道,这种事情你越是在意,起哄的人就越是有劲,所以面上倒能绷得住,淡淡的道,“这种话可不能乱说,反正我没开口让你走,你就能留下,别的何必管他?”
“当真不必管?”唐一彦意有所指的问。
“自然。”周敏眯了眯眼睛,问他,“你究竟是做什么来了?”
唐一彦道,“我还以为,这里就要添一个新主人了,莫非是我会错了意?”
周敏眉头微微一蹙,旋即散开。但这个动作却已经被唐一彦捕捉道了,他不免惊诧,“不会吧?不是说昨日你们两个人还在社祭上共舞,我还以为好事将近。怎么看你的样子,却是有心事?”
“你的消息没错,但我的确也还有些问题没有想通。”周敏道。
唐一彦不解,“这种事还有什么好想的?你们俩这也算是拖了不少年了,说句实话,大伙儿可都已经默认了此事,只等着你们什么时候办事,难不成还会突然出什么变故?”
“不是变故……”周敏扫了他一眼,叹气,“跟你说这个做什么?你又不懂。”
唐一彦怒了,“什么叫我又不懂?我也是个过来人好不好!”
“是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果日子却几乎过不下去的过来人。”周敏吐槽道,“你的经验丝毫没有可借鉴之处。”
“也不至于这么糟糕吧?至少让你知道,挑人还是该挑个知根知底的,彼此熟悉,相处起来也自如,这日子才能稳稳当当的过下去。”唐一彦说到这里,自嘲一笑,“这个提醒对你来说好像是没用。”
他这么干脆,反而让周敏不好意思了。她自己心情不好,没必要连累别人,让人也跟着糟心。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解释了一句。
唐一彦摆手道,“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要不然我早翻脸了。揭人不揭短你不知道吗?”
“哦?”周敏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那不知唐大哥今日登门,又是为了什么?”本来就是来看自己笑话的,说这话就不亏心?
唐一彦讪讪一笑,连忙转移话题,“你究竟在纠结什么?”
“这怎么说呢?”周敏低头想了想,问他,“唐大哥,你成婚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你这话我有些不明白,说清楚点儿。”
“就是……想到自己要跟一个陌生人共度一生,什么感觉?”周敏问。
唐一彦微微一怔,“当时好像没考虑那么多。反正人人都是如此,也不独我一个。再说虽然未曾见过,却是托人打探了不少她的事,知晓她同样出身书香世家,自幼饱读诗书,端庄稳重……”
说到这里,他竟有些出神,停顿片刻,才苦笑道,“说到底,其实是我不符合她的要求。她想嫁的是能出将入相、封妻荫子的高才之士,我却只能在这山野乡间打混。”
周敏见他如此,再想想自己,又觉得至少应该庆幸,她跟石头之间不存在齐大非偶这种情况。就算有问题,也都是不影响大局的小事,总能够找到解决的办法。
大抵这个问题也想过不止一次,所以唐一彦很快回过神来,问道,“你和石头可不算是陌生人吧,这有什么可想?”
“就是因为不算。”周敏犹豫了一下,怀着一种交换秘密的心理,索性直说了,“我和石头一起长大,彼此之间的了解不可谓不深。但是太熟悉了,就……我们一直是当做姐弟相处,久而久之,思维似乎也有了定势,总觉得他更像弟弟,而非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不是不好,就是……”
“就是不对?”
“……也不能这样说,”唐一彦这么说,周敏又不乐意了,“就是总觉得,少了一点什么。”
她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道,“但是昨天,少了的那部分,好像终于补全了。让我觉得……总之想法跟之前不太一样。可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却是因为昨天,我似乎看到了他的另一面,很陌生,所以有所触动。”
她说着看向唐一彦,“这不是很可笑吗?与我朝夕相处的人,我觉得少了点儿什么。当他露出不熟悉的一面,反倒心动了。”
“所以你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真的中意他,还是只是一时的陌生和触动带来的错觉?”唐一彦总结了一句,而后失笑,“我看你是想得太多了。你自己想想,若是一个陌生人在你面前,想来无论如何表现,你都不会看在眼里。你之所以在意,不正是因为他是他吗?你觉得陌生,但那也是他的一部分,难道从前就一点端倪都没有?”
周敏听到最后这个问题,陡然想起那年石头忽然说要出去看看时的模样。其实他本就是外冷内热之人,自己不是最清楚么?既然如此,偶尔有这样的表现,并不稀奇。
而且唐一彦说得对,换成另一个人,都不可能给她带来这种触动。所谓的“突然爆发的感情”,或许也不是那么突然,至少绝不是毫无征兆的出现。
所以她纠结的也是“为什么心动的是这一刻的石头”,石头才是核心,那个瞬间,只是正好展露出了他性格之中不多见的部分,给她带来了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才会因此被打动。
这么一想,好像之前的纠结的确有些多余。
爱情本来就是一瞬间的事,只要有那个瞬间存在,并且能够确定那不是冲动或者被迷惑,又何必纠结于它什么时候出现呢?
周敏慢慢的舒了一口气。其实唐一彦没说什么大道理,这些话她自己心里也知道,只不过……可能就是不敢肯定,需要从别人那里得到一点参照,然后给出这个答案。
“你……”唐一彦看着她,开口,但说了一个字,又停了下来。
周敏微微转头,有些疑惑的看向她,“什么?”
唐一彦道,“婚姻之事,如人饮水,你心里有些疑虑也是应该,不过他是什么样的人,你该比谁都清楚。何妨多相信他一些呢?”
周敏心下微微一震,忽然觉得唐一彦这过来人也不是一点可取之处都没有了。
这好像才是真正的根结所在。她之所以钻牛角尖,未见得真的是因为那个问题本身,只不过是种种情绪交织之后所产生的某种症状。
如果要给这种症状命名的话,应该叫“恋爱恐惧症”——或者说“婚姻恐惧症”?因为在这个时代,没有恋爱这种概念,事情定下来之后就该直接进入婚礼流程了。
对变化的恐惧,对未来的不确定,是造成这种症状的根本。
这不是因为信任或者感情的问题,而是纯粹的自我领域的问题。人虽然是社会性动物,但果然还是独立的个体。彼此需要,彼此依靠,但又彼此保持距离,拥有个人的空间。
所以距离被拉进,个人空间可能会被侵占时,自然而然会产生一种抵触或者回避的心态。
虽然发现了问题所在,但这个问题好像没什么解决的方法,只能在之后的相处之中,慢慢磨合了。
这就是为什么要跟相爱的人缔结婚姻,因为当情到深处,彼此都会生出拉近距离的渴望,在让对方进入自己的个人空间的同时,也会侵入对方的个人空间。没有足够的爱与信任,这个过程将会非常痛苦。
这么一想,她果然还是比不上石头,他对她根本毫无防备。当然,这也是因为两人的成长环境截然不同,对周敏而言,独立的自我是成长过程中逐渐形成,周围每个人都如此。但石头却不是,在他的成长过程中,周敏留下的痕迹太深太重,以至于他的自我之中本来就包含着她的影子。
周敏忽然很想见石头。不需要做什么,就是看看他,跟他待在同一个空间就好。
她转头看了唐一彦一眼,忽然觉得他端坐的样子有点碍眼。
哎呀,果然做人说话不能太铁齿,刚才唐一彦来的时候,她才信誓旦旦的说自己不会赶他走,这会儿就暗戳戳的希望他赶紧离开,别待在这儿碍事了。
“咳咳……”周敏咳嗽了一声,掩去了这点不自在,正要开口,那边两个孩子不知找到了什么,欢呼着跑了过来。
两个大人对视一眼,遂顺势结束了这个话题。
跟两个孩子玩了一会儿,唐一彦才带着人告辞。临走时才想起来真正的正事,“对了,送出去的几封信都有回音了,有三位回复说会过来看看,另外两位还不能确定,似乎有什么事情绊住了。不论如何,年内估计就会过来。”
“那咱们也该准备起来了,人既然请来了,总要设法留下几个。”周敏道,“我这里有一点想法,不过还没完善,等我写出来了,过几日得空咱们再商议一下吧。”
“那我就静候佳音了。”唐一彦道,“你每每有奇思妙想,想来这一次也不会让人失望。”
……
送走了唐一彦,周敏出门看了一圈,没见到石头,只好回去继续工作。
直到晚饭时见着人,才知道他是去了温泉山房那边。房屋主体做完了之后,剩下的大部分都是木匠的活儿了,石头见猎心喜,经常过去偷师。因为他是东家,而且目测也不会跟他们抢饭碗,所以木匠们也都很乐于指点他,倒是让石头的技艺突飞猛进,近来已经开始学做木雕了。
吃过晚饭,石头照例送周敏回去。小楼附近种了一棵桂花树,如今正开着花,风一吹香味能够传到很远。站在附近,更是仿佛浑身都沐浴在花香之中,令人心旷神怡。
两人就没有急着进屋,停在树下享受这难得的安宁时刻。
夕阳西下,洒落满地金红色的光泽,熠熠夺目。很快,太阳落下去,天边只剩下了一抹色泽绚烂、变幻莫测的火烧云,绵延万里。
两人肩并肩坐在桂花树下的草地上,静静的欣赏着这一幕的美景。
过了很久,晚霞的颜色渐渐褪去,暮色渐渐笼罩下来,山上忙碌着的农人们都已经回到家,对面的村子里,家家户户的屋顶都冒着炊烟,远远的能够听见一点模糊的喧闹声,夹在鸡鸣犬吠之间,充满着红尘俗世之气。
这一幅人间画卷,平平淡淡、普普通通,却令人沉醉。
“天黑了,回去吧。”周敏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
石头也跟着站起来,牵起她的手往前走。他的手宽大而有力,指节分明,指腹和掌心处都有常年劳作所留下的薄茧。深秋的夜晚,风有些凉,但周敏的手包裹在石头的手心里,却是无限温暖。
往前走了两步,她忽然说,“石头,咱们成亲吧。”
走在她前面的那个身影陡然一僵,然后飞快的转过身来。在薄薄的暮色之中,周敏觉得石头的眼睛简直在放光。他紧紧地握着周敏的手,目光灼灼的盯着她,“你刚才说什么?”
“没听见么?那就算……啊——”
周敏一句玩笑的话还没说完,整个人就被石头抱了起来。就是电视里演的那种,直接搂着腰把人抱起来转圈圈。转了几圈,他将周敏放下来,用双手捧起她的脸,在她的额头上,眼睛上,脸颊上乱七八糟的啄吻,“听见了,敏敏,我听见了!”
“听见了就听见了……”周敏脸上有些发烧,至于高兴成这样吗?
“我明天——不,一会儿就去跟爹说,咱们先定亲,最迟明年春天便能成亲了。”石头有些急切的道。
明年春天啊……算起来还有四五个月的样子,差不多了。
周敏再次庆幸这是在古代,对婚姻之事无比重视。当然也有那种连酒席都不办的情况,但是只要条件过得去,大都会将婚礼的流程都准备齐全,没有几个月根本不行。不像在现代,动不动就闪婚,如果不想办酒席,拿了户口本和身份证到民政局把证一扯就完事儿。